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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璞玉?”    石牢里暗幽幽,铜烛台上插了三根燃了半截的白烛,烛光打在前倾着的郭贤身上,在斑驳的石墙上投下扭曲的阴影。    郭贤撇嘴发出一声嗤笑,缓缓坐回椅子上。    姜睨双眼飘到了郭贤身后的墙壁上,那本拉地歪斜狭长的阴影随着郭大人的动作已经缩成了一团。    “从前先帝也对我说过这个词儿,不过那时我并不是在牢中。”郭贤突然感念万分地说道。    姜睨闻言,视线稍稍转回眼前的郭贤面上,只见郭贤眯了眯眼,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柔色。    “我那时还是个踌躇满志,满腔热血的毛丫头,虽然穷困潦倒,历经劫难,但是上天照拂,受了别人的大恩惠,一朝科举入仕,春风得意。”    “但是这上京有多少钟鸣鼎食之家,都道是为官的要有个依托儿,背靠大树好乘凉,特别是我这样初出茅庐的白丁。没有显赫的家世,任是你低三下四,哪个愿意同你结交,任是你殚精竭虑,哪个肯提拔你一二。”    郭贤回忆起从前的不堪来,面上柔色不变,好似那些尊严扫地的日子已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事,如今她守得云开,可谓得道升天,这些红尘磨难全都抛诸脑后。    姜睨知道郭贤为官前有过一段落魄日子,但也只是略有耳闻,却不知其中如此百转千回。    “三年!”郭贤的声音陡然拔高,锋芒毕露。    姜睨抬眼望过去,郭贤被烛光照耀地素白圆润的脸蛋上,目光炯炯。    “足足三年!”郭贤缓缓举臂,她末尾两指内扣,竖起了前头三根手指道:“我在御马司养了三年的马,无人问津我这位曾经的传胪。”    郭贤见太子目光沉沉,面色淡然,一副静耳聆听的模样,于是继续道:“然而我合该要做那人上人。”    “若不是恩人屡次写信宽慰我,我都快熬不住啦。这尘世的苦难总叫人折腰,终于到了第三年秋猎,我也学着那些阿谀奉承的弄臣们,将先帝的马磴子换了个制式,将她的马儿装点得甚为威风,这才能得了她的青眼。”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先帝,她坐在猎场的点将台上,神情睥睨而倨傲,甚是美艳,她笑着对我说:‘郭爱卿这马磴子甚好,样式竟见所未见,若是用于军中,必将使我姜国骑兵如虎添翼,郭爱卿真是一块璞玉,孤今日便要做那解玉人。’”    说着郭贤露出粲然一笑,那下垂的圆眼显得分外淘喜。    姜睨抿抿唇瓣,她似乎抓住了郭贤话语中的破绽,轻轻摇头否决。    “郭大人,苦难并不是你日后作恶的借口,你既然出身坎坷,就应该知道白丁入仕之难,如何还要与众多氏族勾结,买卖官职,断送他人平步青云之路;你既然有宁折不弯的气节,为何还要做阿谀逢迎之辈;你有恩人雪中送炭,不愿效仿世间善人也罢,怎可做草菅人命之事。”    郭贤摊开双手,露出了左掌上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手心到手背,一眼就能看出是被一刀贯穿所致。    “我的殿下——”她听了姜睨的质问并不反驳,只露出宦海浮沉多年后所特有的事故之情来,“可知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她不待姜睨说话,便道:“那延苍街上数百年的贪腐门阀岂是一朝一夕说铲除就能铲除得了的,若不能心狠手辣一点,我早就已经变成一抔黄土啦。”    “况且,我都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情义,气节,早就磨没了。”    “郭大人——”姜睨站起了身,她朝郭贤跟前跨了一步。    “这为官的道理,我想你比任何人都要精通,大抵自古以来的官员入仕时都自有一番抱负,后来为何又一个个堕入泥沼了?怪这世事无常,亦或是身不由己?”    姜睨一边说着,一边绕过郭贤的座椅,走至他的身后。    “不过是为自己的不坚定寻找借口罢了。”说着她伸手轻抚郭贤的椅背,“你要做人上人,自有人甘愿睡冷床,坐冷板凳,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本心,只为生民立命。”    姜睨的指尖轻点了一下椅背的边缘,发出微弱的叩响,她缓步转回郭贤的面前站定。    她身形窈窕,遮住了烛台,溶溶烛光越过她的绡纱白衣,那鲛绡制的精美衣袍边缘泛起一层珠光,好似为姜睨镀上了一层荧光。    姜睨敛着眼眸,神色不明地注视着郭贤道:“这便是你与清官的区别所在。”    郭贤闻言,无奈地摇摇头,“殿下,好人没好报呐!”。    他呵呵一笑,笑完便垂着头沉下了眼眸,好似自言自语一般道:“你知道什么呢?我与你说这些话,你并不能感同身受,你只是宫里头养出来的娇花而已,这腌臜的世界全叫先帝给你遮掩起来了,你也是个可怜人,一心爱戴的人确是——。”    说着,郭贤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听不见地呢喃了一句,“杀父,杀母的仇人。”    “什么?”姜睨没能听清郭贤后边的话,她凑近了问道:“你说的是谁,确是什么?”    郭贤本偏过去的脸庞再次回转过来,她细细地望了望姜睨这张颠倒众生的面庞,“虽然他与你长相天差地别,但是仔细看,还是能找出神似之处。”    姜睨猛地直起身,躲过郭贤将要抚上她面庞的手掌,她凝着眉,疑虑的眼神落在郭贤脸上,“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认识我的母亲,父亲?”    “何止认得啊。”郭贤见她问起,便眼眸一转。    “他们——”姜睨顿住了,踌躇着问道:“他们如何?”    父亲母亲这两个称呼对于姜睨来说是何等陌生,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孃孃是她每日挂在嘴上的。    什么因公殉职的母亲,殉情而死的父亲,早已亡故的血亲哪里比得上养育她,教育她的孃孃。    如今提起话头,竟生生叫她的心中升起一丝血缘牵绊来。    那厢坐在椅子上的郭贤幽幽回道:“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人——”    好人——    姜睨心中默念一声,好人都没有好下场么?    她心中一动,坐回了椅子上问道:“你可知他们葬在何处?”    “快二十年了,援军赶到时尸体都快腐烂了,只能就地掩埋,至于在什么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郭贤摇摇头,她嘴上的谎话顺口而出,心中却是默念着,挫骨扬灰,哪里还能找着坟头。    “听先帝所言,是在渝州遭遇了流寇。”    郭贤又道:“先帝没对任何人说过此时,所以我也不太清楚。”    姜睨审视了郭贤一眼,“先帝那么宠信你,这种事你居然都不知?”    郭贤默不作声,也不接姜睨的话头儿。    “那有一本书的来历,你总该知道吧?”    “什么书?”    “《伏氏仙人录》——”    姜睨伸出玉葱似的手指,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了个“伏”字,“降龙伏虎的‘伏’。”    郭贤微微挑眉。    此时屋外响起一声惊雷,就连这处铜墙铁壁之中都能闻听到。    惊雷声中,她的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那笑透着一丝诡异,“殿下,这我怎么会忘记呢?这本书可是我花了万金才从魏国一位商贾手中买来的。”    “魏国商人?”    “是啊,便是那魏国皇商魏之壁。”    魏之壁?这魏之壁的来头不小,他的身份可谓天下皆知,魏国皇族的分宗,便是有十个江膜也比不上一个魏之壁来的富甲天下。    只是这魏之壁已年逾古稀,这些年早已不再活跃人前,却不知还活在人世不曾。    姜睨正思虑万分,外间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拜谒声。    片刻之后,半掩着的厚重铁门边响起了齐盛的声音,“殿下——”    “郭相——”齐盛站在铁门边,皂靴已然湿透,踩在脚上发出吱咯水声,鞋底正往外渗出一股股水渍,他望见坐在太子对面的郭贤,便拢袖招呼了一声。    “殿下,外边儿下了暴雨了。”他小声催道:“快些回去吧。”    姜睨偏过头瞟了齐盛一眼,便对着郭贤一笑道:“郭相,你说的不错,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佘冠礼确是没能捉住你的罪证,那些中书府同僚们几本一参,你就能完好无缺地回家去了。”    说完便见郭贤勾唇一笑,面上难掩一丝得意之色。    “不过——”姜睨凑近了郭贤几分,“陛下将你在这牢内拴到今年殿试后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着她前倾的身子坐直起来,“今年六部恐怕能有不少空缺,新人上位,总是有一腔忠义的,不是么?”    姜睨说完便站起身,她对着郭贤睥睨一笑,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牢门。    齐盛偏脸儿望了郭贤一眼,回头一看,太子离了他已经一大截,赶忙小跑两步跟上。    “殿下——”齐盛跟着姜睨的步伐已经走出了甲子监牢房,他从一旁的小黄门手中拿过整齐叠好的玄色斗篷披上姜睨的肩头,“陛下要见您呢。”    姜睨就这齐盛的手,捏着斗篷,她将兜帽盖在头上,宽大的斗篷一下子遮住她娇小纤柔的身形。    她刚迈出牢房大门,一阵夹杂着湿气的空气灌入口鼻。    屋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赶不及排走的雨水已经漫到了走廊上,齐盛赶忙撑开油纸伞挡住斜吹进来的雨点。    前头的小黄门一左一右打着两盏灯笼,姜睨从廊下匆匆走过,短短百来丈的路程已经叫她湿了绣鞋。    佘冠礼将她送至刑部衙门口,那府门前正停着一辆马车。    “佘大人——”姜睨踏上马车,她打开车窗,见佘冠礼还伫立在门口,“今日劳烦了,雨势太大,快快回去休沐吧。”    佘冠礼见殿下在车中朝她挥挥手,虽然隔着震耳的雨声,但是她却能猜出殿下之意,立时拢袖高声拜谢。    姜睨点点头,便关上了车窗。    齐盛与太子一道坐在马车上,见此立即朝外面吩咐道,“启程——”    *    淅沥沥地雨点洒落人间。    小苏从古伯的院子里跳出来,左右张望了一眼,没看见庚使朝何处去了。    于是又重新跳上了旁边一所院子的大树,登高一望,只见昏沉雨幕中,一抹白衣正从国子监斜里横插过去。    小苏赶忙追了过去。    庚使正从国子监前的一条小道跑出,一下子便感受到身后有人追过来,他跳上一旁人家的屋檐,直接越过几个巷口,投入榕树掩映间。    此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漆黑的寰宇一瞬间亮如白昼,已是暴雨如注。    庚使回头瞟了一眼,借着惊雷的光,一下子便望见跟在身后的小苏。    他疾步跑至相府门前的那条两车宽的石板路上,愣了一瞬,便朝着西大街方向急速冲去。    小苏紧随其后,他抿着薄唇,全身已经湿透。    庚使一身白衣贴在身子上,已经冲出巷口,小苏正待要追过去,却听的前方一阵急促的勒马声传来。    定睛一看,庚使已经半个身子伏卧在地上,白衣泡在一层雨水中。    “怎么回事?”马车里传出一声问询。    殿下!小苏猛地顿住步伐,向巷子里退后了两步。    姜睨正歪坐在灯下,没成想马儿嘶鸣,前进的马车突然停下。    “回殿下,是一个莽莽撞撞的路人,一下子冲了出来。”车夫回道。    姜睨闻言赶忙撩起竹帘,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人跪坐在地上,正垂着头不做声。    “可是将人撞着了?”她说着就要探身出去。    然而那白衣人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他偏过头,乌黑的发贴在身前,遮住了半张脸。    “你无事吧?”姜睨见他有些异样,心想别是伤了脑袋,撞傻了。    “齐盛,叫他上来,送去医馆。”    齐盛闻言应了,立时就要下车扶人。    然而那白衣人却摇摇头,只微微抬头望了姜睨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朝旁边巷子里跑去。    姜睨隔着车檐上不断下落的雨柱,只能望见那人雪白的脸庞,五官若影若现,唯有那人眉间的朱砂痣与宛若抹了口脂一般的艳红嘴唇最是醒目。    “嘿!”齐盛撑着车把式,哂笑道:“真是个怪人。”    姜睨撩着车帘,望着那人跑进了巷子里。    “殿下,瞧他活蹦乱跳的样子,想来没撞上,咱们回去吧。”齐盛回身道。    姜睨等齐盛钻进马车,才放下了竹帘,“走吧——”。她坐回蒲团上,继续假寐起来。    小苏眼看着庚使跑入了对面的巷子里,庚使回过身遥遥地望了他一眼,姜睨所乘的马车从街上驶过,遮住了小苏与庚使对望的视线。    等到那处巷口再次露出来时,巷子里黑黢黢地,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对面的巷子,    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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