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雪下得小了些,偶有冷风掠过,激起一阵阵颤栗,灯檐摇曳之下,依稀可见院中光景。
暮色深寒,细雪飘零。
现下已是寅时了,我双手环抱成一团靠着柱子半瞌半睡,用不了多久,又被寒意冻得彻底清醒过来。
我揉了揉眼,将衣袄裹得更紧一些,双手捂紧嘴小心哈出几口热气,随即谨慎地合上,万不敢大口呼吸,否则,若是让寒气侵入咽喉,只怕又要忍不住咳嗽几声。
我这咳嗽之症,畏风也畏寒,畏怒且畏忧。
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些天身体的病状愈发严重,益清丸似乎也正渐渐失去效用,如此这般下去,我恐怕是没有多久好活了。
我边磨搓着手,边望向院中漫天飞雪,以前从未想过,原来燕都的冬日竟是如此难熬。
不多时,一人影撑着油伞从侧门走入,我连忙提灯笼站起身,待到离得近些,才看清来人正是青栀。
“姑娘,我来替你,你早些回去休息吧。”青栀收起油伞递与我,又接过我手中的宫灯,轻声温婉道。
按规矩,我至少还应当值守一个时辰,青栀这般照顾我,倒叫我愧意难当。
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有所付出就必然有所图求,正如我当年一心一意追逐季桓迁就季桓,便是为了让他多看我一眼,为了与他一生一世举案齐眉,虽然终究也只是妄求。
“青栀,你大可不必这样帮我。”
我到底没能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我并不知青栀想得到什么,也着实没有什么能给予她,我已经自身难保,目之所及皆是灰暗,不见灯火,亦不见光明,不知如何去往前路,亦不知何处才是归途。
青栀笑意温和:“姑娘,你身子不好,回去歇着吧,我只是在做分内之事,你无需多想。”
她说着便提起灯笼,绕过我往里走,我微微抿唇,没再推辞,留了句“多谢”,撑起油伞,踏入茫茫夜色。
我的偏间就在秦霄殿隔壁,拐个弯走几步便到了。
屋子里没生炭火,贯是阴冷逼人,我反手合紧门缝,点亮油灯后直奔床头,窸窸窣窣好一阵,终于翻出一个白玉色的药膏盒。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好东西,上次没舍得往手上抹,这回却不能再吝啬了,我将玉盒藏进袖中,轻轻吹灭油灯,摸黑往外走去。
白玉膏虽为皇宫珍品,但以李恪的身份,想换出一盒也并非难事,可说到底,他是替我顶罪而伤,若不做些什么,我实在于心难安,况且,有些话,是该当面说清楚了。
纵然他顾念旧情,我也受不起如此大恩,毕竟我和他,早已不复当年。
为了更隐蔽,我出门时没有撑伞,只披了件覆了层薄绒的斗篷,扣上帽子尚能遮住些风雪。
此时已是下半夜,最不易被人察觉,距天亮也还有一段时间,如果一切顺利,应当能及时赶回。
皇宫主道内外皆有值夜的羽林军来回巡守,我专程选了条小路,原本僻静的偏巷失去灯彩照射,显得更加黑暗恐怖。
巷道积雪常年无人清扫,每踩一步都会发出“咯咯”的声响,在这样漆黑幽静的长夜中,听起来格外怪异刺耳。
我压住心中的惧意,只管低着头快步前行。
大概由于少时经常同李恪厮混的缘故,我的胆量在闺阁女子中算是极好,我以前是从来不畏惧黑暗的,但自从一年前的那个夜晚过后,我便依恋极了光明。
我仍然记得皖牢中潮湿的空气,阴冷的墙面,还有那淬进了骨子里的黑暗。
皖牢是季桓的私牢,设于宫外,由他一手培养的“血卫”亲自镇压,用于审问刺客,死士或者一些不便公诸于众的秘案。
我当时也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就躺在了皖牢的暗室中,那是一间很小的暗室,没有灯,且四面都是铜墙铁壁,透不进一丝光线,我努力适应了很久,却连自己的五指都无法识清,我害怕地大声喊叫,可所有的声音都似乎被墙壁挡了下来,只余空洞的回响。
没有人回应,没有人管我,最后我只能蜷缩在墙壁一角,静静地等待,不知等了多么漫长的日夜,才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事后姑母告诉我,我消失了整整三天三夜,是季桓的血卫误捉了我,但这只不过是明面上的说辞,真正的原因是姑母当时动用死士控制住了苏颖,于是季桓便派血卫囚住了我,以作胁制。
我可能此生都无法忘记那个暗室,阴森,死寂,压抑,伴随着无尽的惶恐,连感知都被吞噬,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酷刑,若我再多待上个十天半个月,说不定就会崩溃而亡。
我步子迈得更大些,很快穿过小巷,右拐走了将近一刻钟后,终于停了下来。
禁卫营就在前边了,两个大石狮子旁,分别都有羽林卫看守,我将兜帽拉低了些,掏出早准备好的银钱,细步走上前。
“什么人!”守卫眼尖,还未靠近便已看到了我,当即厉喝一声。
我心下一跳,行至石阶处微微福了个身,温和道:“两位大哥安好,奴婢是兰苑姚嬷嬷的丫鬟桃夭,受嬷嬷嘱托为李大人送膏药,还望两位大哥入内通禀一声。”
依那日情形来看,姚嬷嬷与李恪关系匪浅,若我所料不差,搬出她的名号应当是有用的。
果然,两名守卫互看了一眼,表情将信将疑,显然他知道自家统领同姚嬷嬷的交情,也知道李恪今日受过棍杖之责。
我更进一步,将那袋分量不轻的银钱悄悄塞入其中一名守卫的腰间,轻声细语:“两位大哥通融通融罢。”
那守卫眼神闪烁,大掌掂量掂量银袋,而后颇为满意地看向我:“行,你先等着,待我向李统领通禀。”
我退后两步,弯了弯身:“有劳了。”
沉重的铜门打开又合上,我站在原地耐心等待,忆及上回桃夭对李恪热络的模样,想来见他一面应是不难。
没过一会儿,守卫便低着头匆匆走出,面上有些尴尬:“姑娘,李统领已经睡下了,不如你改日再来吧。”
我微微一愣,睡下了?
他刚受了二十杖责,也能轻易入睡么?
我疑惑地抬头,恰看到另一守卫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便明白了这不过是李恪的托词。
也对,再怎么说桃夭也是个未婚配的女子,深更半夜私下来见他,的确不妥。
我微抿下唇,先前焦躁忐忑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也罢,既然见不到便不见了,他养好伤最重要,那些话,什么时候说都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我又将白玉膏抽出来双手递过:“既然如此,便劳烦大哥将这膏药转交给李大人,毕竟是嬷嬷一片心意。”
大约是见我识趣,那守卫答应得很是爽快:“放心,这个没问题。”
他正欲接下时,忽而从旁冒出一人,径直伸手抢过玉盒,声线带着北方将士特有的粗犷:“这是个啥子精贵东西?”
我稍稍偏头,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实大汉捧着玉盒左瞧右瞧,惹得旁边的守卫抱拳行礼:“袁将军。”
我见状也连忙跟着福身:“见过袁将军。”
袁将军瞅了我一眼,扬起玉盒道:“这咋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