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霜寒,青栀守在秦霄殿门口,季桓方才踏入,她便自觉跟上,边为他褪下大氅边禀告道:
“陛下,姑娘那边已经安顿好了,所幸扭伤尚不严重,奴婢瞧着,休息一晚上,涂抹些药便无事了。”
季桓面上无甚反应,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以后这些事,不必特意告知朕。”
青栀识相地住嘴:“奴婢遵命。”
她拍了拍手,二三宫女端着龙纹铜盆鱼贯而入,青栀上前,细心服侍完季桓盥洗后,正准备退下,却忽听上座那人启唇道:
“你为何总唤她姑娘。”
青栀顿了顿,随即反应过来,轻笑道:“奴婢是觉着,姑娘这些年并无变化,同以前相比,也没什么区别;再者姑娘毕竟曾位主中宫,奴婢委实不便直呼其名,故而尊称一声罢了。”
季桓微微眯眸,若有所思:“没变化么……”
青栀点点头:“至少在奴婢眼中,确实如此。”
季桓挥了挥手:“你下去吧。”青栀默然退出殿外,沉厚的帘重落下,室内又恢复初始的静谧。
他渐渐阖上眼,脑中浮现出那左摇右摆红影。
上官梨怎么可能没变化,从十多年前到如今,她几乎判若两人。
从前的她虽不至于多么张扬,却也是傲气的,虽然愚蠢,眼中却是看得到希望的,即便最后那几年,她再没找过他,可每次他们见面,他都能感受到她流露出的丝丝期待。
而现在呢?那个女人身上只剩下卑微,颓寂,以及沉沉死气。
似乎就从废后那一日起,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根本上的改变,她突然异乎寻常地识相,为了保住上官家,她可以在他面前奴颜婢膝,毫无尊严,也可以忍受他和别人卿卿我我,旁若无人,她再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愤怒不满,安安静静守着一个奴婢的本分,连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恭敬,畏缩,再无半分欲意。
无论磨墨亦或跳舞,都被她做成了一个模样,小心翼翼地曲意逢迎,再疼再痛也不敢吱声,分明还是那般颜色,还是那个人,可分明又不是了,当初一脸天真对他说“夫妻之间只有琴瑟和鸣,无需如此多礼”的上官梨,仿佛彻底消失了,消失得连一丝影子也不剩。
但这些当真是他想要的么?如果摧毁她所有生机,磨灭她一身傲骨便是他蓄谋已久的报复,那么为什么,他从未感到过哪怕一刻的满足?
她卑躬屈膝也好,忍气吞声时也罢,所有的这一切不仅没能顺理成章,反而显得格外别扭,似乎无论怎样都是错的。
“废后又如何,你爱她……”
“季桓,你爱她啊……”
泛白指骨蘧然缩紧,不过一会儿又缓缓松开。
呵,简直笑话。
*
昨夜睡了个好觉,精神也好上许多,我摸了摸脚踝处,还隐约有些发酸,好在不影响正常行走。
今日季桓下朝晚了些,看了会儿折子后便起身去往倚梅宫,我和青栀分别随行左右。
既是贴身婢女,我当然清楚皇帝所有的行程,所以才会有好多妃子找上我,唉,那么多钱财若都能收下,少说也有几千两,当真是可惜了。
我已经告知若欢季桓大概何时回宫,会途径何处,届时她们只需守株待兔即可。
只消怜妃不露馅,这场刻意制造的“偶遇”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揭过,即便季桓心存几分疑心,也没确凿的证据不是么,况且偶尔一次而已,应当没什么大事……
我一路安慰着自己,不知不觉就到了倚梅宫门口,素琴领着一众宫婢福身相迎,将将入殿,便见苏颖一身素白锦袄,艳红色的丝线在衣料上绣出一朵朵怒放的梅花,从胸前延伸到腰际,又从腰际隐没至裙摆深处。
红白相间,这一身的确耀眼夺目,生生将纯粹的嫣红都比了下去。
我小小瞟过一眼后迅速低下头,苏颖尚在闺阁时,便以美貌闻名,号称燕都第一美娇人,虽是小小庶女,却被不少王公贵族惦记,连当时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宁王季原,也被她勾去了心魂,全然不顾流言蜚语娶她为侧妃。
许多大家闺秀也确实对她羡妒交加,咬牙啐其妖媚不堪,上不得台面,更有甚者直呼她为小狐狸精。当然,也有人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心上,譬如辅国公的嫡女陈凝芝,她慢悠悠品着茶,只吐出一句:湘妃岂不及她邪?
意思便是,湘妃的容貌难道不如她吗?
此言一出,大家面面相觑,这话问得太妙了,众所周知湘妃当年惊为天人,怎么可能不如区区一个苏颖?可纵是这般绝色女子,最后不也香消玉殒,儿女任人欺凌轻贱么?
可见容貌虽重要,却也不见得那么重要,倘若无边的美貌就能带来无尽的权势,这世上又怎会有嫡庶尊卑之别,门第高低之分?又怎会有朝臣间的勾心斗角,庙堂上的波谲云诡?那就更不会有人甘愿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金榜题名了。
大家统统烧香拜佛,祈祷自己生一副好看的脸,美得惊天动地,惑尽天下众生,便什么都有了。
总之那些年里,不少闺秀都照着这套说辞安慰自己,不过以如今苏颖的地位,她们再如何自我安慰恐怕也不得不信,美人就是命好了。
思及此处,我内心幽叹一声,若当真全然凭美色论高低,那倒好办许多,以我的样貌,不说称王称霸,混个郡主县主之流,应当还是没问题的吧?哪会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