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闲聊了一会儿,雨鸥端着刚刚熬好的药碗进来,林如海亲眼看着黛玉把眉头皱成一团,将药一饮而尽,然后含了一颗蜜饯在嘴里,只是那眉头仍然没有松开,可见苦得很。 林如海的心渐渐平静,刚才被女儿做小儿状,撒娇发痴,插科打诨的闹过去了,这会儿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认为还是岳母有远见。 贾府富贵荣华,去了锦衣玉食自不必说,又有岳母在一旁护着,想来女儿也不会受什么委屈才对。况且,岳母在信中隐隐露出口风,将来想把玉儿和那有赤子之心又机灵聪慧的宝玉配成一对。 亲上加亲,还有岳母体贴关照,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一桩极好的事。 他虽和岳母相处不多,但看得出来,岳母见多识广,世事洞明,乐观豁达,在后宅各项事体上更是如鱼得水一般,兼又一生福寿双全,黛玉若能养在她身边,除了学习外,再沾染一些她的福气,那就更好了。 岳母当年亲手教养出的元春,端庄大方,知书达礼,贤良淑德,如今已进了宫,将来的前途必不可限量。 那宝玉的哥哥贾珠,自小苦读诗书,才华横溢,才14岁就考中秀才,只可惜娶妻生子后就病故了,若不然,将来必大有所为。 如此想来,那宝玉只怕是也差不到哪儿去。 想到这里,林如海旧事重提,看着黛玉说:“玉儿,你外祖母一生福寿双全,若能得她亲自教导,是你的福气。况且,贾府姐妹众多,你也有了伴。听说那宝玉也是极好的……” “父亲听谁说的?”林黛玉突然打断他的话,“为什么娘不是这样讲的?我娘常说,那个衔玉而生的表哥最是顽劣不堪,极厌恶读书,最爱在姐妹丫头中厮混,外祖母又溺爱非常,因此无人敢管,越发无法无天了。” 林如海还没听见过这话,顿时震惊非常,不敢置信地问:“真有这事?”回头一想,她娘也不至于用这种话哄她,心里便信了七八分,顿时感慨起来,“贾府一向教子有方,内兄又是一个颇严厉的人,怎么到了宝玉这,竟糊涂成这样了?” 说着,皱起双眉,满脸不赞同:“岳母家虽富贵,却后继无力,正是儿孙努力读书,考科举得功名的时候。贾珠那般上进,宝玉怎么丁点没学到呢?” “谁知道呢,”黛玉微微撇了一下嘴角,“也许是太过溺爱,舍不得骂,舍不得打,处处护着他,生怕他吃了亏。娘那时还说,没经过一点风雨,又没吃过苦,长大了有什么用。” 林如海不言语了,心里细细咀嚼,将岳母的暗示否定了七成以上。 给玉儿挑女婿,怎能这么轻易草率,还是得亲自见上一面才好做定论。 “时候不早了,让丫头伺候你午歇。”林如海回过神,招呼冰鸢她们过来伺候黛玉去午睡。 黛玉坐着不肯动:“父亲,那上京的事……” “你病还没好呢,我先打发贾府的下人回去,将来再做打算。” “多谢父亲体谅,我一定会好好养病的。”林黛玉展露笑颜,心里高兴极了。 林如海看着女儿安顿好,又嘱咐丫头们小心伺候,这才转身出去。 出了小院,一路往正房走去,几位姨娘全都住在正房后面的小抱厦里。 守在门口的小丫头正是何姨娘屋里的,一见老爷来,如同天上掉下个金元宝,立刻喜笑颜开,先朝里喊了一声:“姨娘,老爷来了!”然后快步走到外面迎接。 林如海不动声色,径直进了何姨娘的屋子。 何姨娘听见丫头报信,慌忙整衣抚鬓,一脸娇媚地赶到门边,将老爷迎接进来。 等林如海坐下后,何姨娘连声喊丫头快去泡好茶,又殷勤地问老爷可用过午饭了,现下还要不要再上几碟点心之类的关切话语。 林如海不喜不怒,稳稳地坐着,手指轻叩桌面,既不接茶也不答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姨娘愣了愣,只以为老爷正在为公事而忧心,便悄悄示意心腹丫头,去将熬给老爷的补药端来。 她找的那位大夫,可是花了重金的,于闺房之乐上颇有些道道。因此,花再多的钱她也是乐意的。 趁热喝下,兴许见效得快,她还能和老爷春风一度呢! 安排好一切,何姨娘才在老爷身旁坐下来,手里捏着一条紫红欲滴的多子石榴绣帕。 林如海被她的动作惊动,开门见山地问:“账本呢?拿来我瞧瞧。” 何姨娘心里一紧。 她八岁就被卖进林府做丫头,见识了列候家的富贵荣华,早就没了寻找亲人的念头。 她的家就是林府。 有幸被分配到林如海的院子里伺候,公子好学勤勉,待下和气,满腹诗书让他的气度更是不凡。等考中探花,公子在她心里已是天神一般的存在,从自伺候得更加尽心尽力,赢得上上下下的一片赞扬。 后来,公子大婚前,她有幸被老太太挑中,做了房里人。虽说姨娘算不得什么正经主子,终究比丫头好多了。 像她这种签了死契的丫头,如果不能往上爬,将来只能配给府里的小厮下人,生出的孩子仍然是奴才。只有当了姨娘,她的孩子才能鱼跃龙门成为主子。 只可惜,肚皮不争气。还好,新嫁进来的太太并不苛待她,一视同仁。 她除了小心伺候,还能干嘛呢? 毕竟,不能怀孕的又不是她一个,上至太太,下至四位姨娘,一个个的肚皮都不见鼓。 太太心里焦急,还想在外面重新再买两个好的,反倒被老爷劝住了,说命里有时终需有,不必强求。太太这才歇了这份心思。 后来,太太有了身子,早产下一个病秧秧的小姐。 虽说身子不太健壮,到底是能生了,连老爷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再后来,她竟然也怀上了,还生下众人期盼已久的儿子。那阵子,何姨娘走路都带风,到哪儿都能受到殷勤对待,就连太太也高看她一眼。 虽然这孩子福薄,到底是开了怀。何姨娘并不失望,反而雄心勃勃地打算着将来要走的路。 太太死了,后院唯有何姨娘独大,其他三个从没怀过的姨娘根本不敢上来和她争宠,俱都老老实实的。 她管铺子也快两个月了,老爷从来不问的,对她放心得很,今日怎么忽然变了脸色? 何姨娘在心里思来想去,到底是哪一个讨打的敢在老爷面前多嘴,回头查出来了,有她的好果子吃。 “账本呢?”林如海催促道,“虽说你也识得几个字,毕竟从来没管过。拿给我看看,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没有。” 念在她曾经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的份上,林如海忍着怒气,暂且没翻脸。 “呵呵。”何姨娘干笑两声,心里发虚。 老爷是什么样的人? 老爷若不检查就罢了,真要认真起来,她那点伎俩能瞒得过当朝探花? 何姨娘心里叫苦,一面哀叹到手的银子又要飞走了,一面苦苦思索怎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正巧,丫头捧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碗养身汤。 何姨娘赶紧站起身,亲手接过来,扬起笑脸,万分温柔地说:“老爷,账本就在那呢,又不会飞了。先喝了这碗汤,回头我就拿过来。” 林如海哪有心思喝什么汤,何姨娘没办法,只好放下汤碗,背过身悄悄对心腹丫头挤眉弄眼,一边道:“你去把账本拿来,老爷要看。” 丫头去了,不多时就捧着两个厚厚的账本进来了。 林如海接在手里,细细翻看,一项项核对。 何姨娘立在一旁,讨好地说:“老爷,我也是头一回管这种事,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幸亏这丫头平时也帮着我打理,若有哪里出了错,还望老爷多多指点。” 林如海低头翻看,压根不理她,等看到其中一页,便指着问:“这里怎么涂改过了?账本改不得的,你难道不知道?况且刚才我算了算,这数字似乎对不上。” 何姨娘故作惊讶:“是吗?收进来的银子我还没细数呢!”说完扭头吩咐丫头,“你去把铺子里送来的那个银匣子抱来。小心些,莫要漏了一张。”一面又挤了几下眼睛。 丫头会意,转身进入里间,将何姨娘昩下的银票一股脑地塞进匣子里,然后递给老爷检查。 林如海细细数了银票,见数目相符,这才点点头,一面抱起匣子,一面拿起账本,就要朝外走:“账本我拿走了,还是让管家帮忙看着,每月底我亲自检查。” 何姨娘虽然不忿,却也无可奈何,眼见老爷转身欲走,连忙出声留人:“老爷喝了汤再走。上好的药材,足足熬了一个上午,我亲自守着呢。” 何姨娘如此急切,倒引起了林如海的疑心。 这个八岁就被买进府的丫头,可以说伺候了他半辈子,事事亲力亲为,哪怕生下儿子后,每回林如海进来她的院子,换衣服上茶之类的琐碎事情她从不假手于人。温柔宽厚,谨慎娴良,许多人都对她交口称赞。 林如海做了半辈子的官,一腔忠心只为皇上。太子仁德宽厚,礼贤下士,其他几位皇子也各有光辉,林如海从不操心继位的下一位是谁,谁在那位子上,他就效忠于谁。 虽然林如海头脑清明,却不敢自大的以为世间所有人都如他一般。 就算是从不胡乱站队,一心为主的那一拔人里,大家为了成为今上心中的第一人还会相互使使绊子,阳奉阴违呢,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姨娘? 林黛玉中午的话,敲响了林如海的警钟。 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她从来不会无中生有,说些无的放矢的话。 竟没想到何姨娘在背着自己的时候,还有这样一副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