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林府后院。 鸡刚打鸣,不远处花园里廊下挂着的各色鸟儿齐齐欢叫起来,暂居在客房的林之孝两口子醒了过来。 林之孝掀被穿衣,对跟着起身的他媳妇小声说道:“等收拾好了,你往后院里去看看,林姑娘的身子到底好了没?何时能动身?”一面说,一面下了床。 林之孝家的胡乱披上衣服,赶紧也下了床,从一旁温着的茶壶里倒了热水进脸盆,服侍自家男人洗脸,嘴里回道:“嗯。我们在这里停留了快两个月,还没动身,女儿一个人在府里,也不知有没有事。” 林之孝在盆里洗了两把脸,接过她递来的帕子,边擦脸边道:“能有什么事,她比我们还机灵呢!” 两月前,林府太太贾敏去世,远在京都的贾府收到消息,贾母悲痛难抑,担心年幼体弱的外孙女无人教养,便派了林之孝两口子,带着几个下人,坐船来到扬州接林黛玉北上,好亲自教养照顾。 林如海当然不会拒绝这份好意,林黛玉本来不想去的,却抵不过父亲再三再四的苦劝。 本来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正待动身时,谁知出行前一夜,林姑娘伤心难过之余,又满怀惶恐,竟然坐在窗边直哭了大半夜。春寒料峭,冷风浸骨,第二日就起不了床,烧得稀得糊涂,满嘴胡话。 林如海又气又急,赶紧寻医调治,行程就这么被阻滞住了。一晃,又耽搁了一个月。 林之孝家的收拾好自己,先不忙着去大厨房拿早饭,径直去了林黛玉的院子,想先给林姑娘请安问好。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小丫头们轻轻扫地的涮涮声,大丫头冰鸢站在一旁小声指点:“小声些,不要吵醒了姑娘。” 见林之孝家的进来了,冰鸢赶紧迎上去,笑着打招呼:“林大娘好,用过早饭没?” “没呢,我先来看看林姑娘。”林之孝家的停住脚,站在院子里,和和气气地小声问,“姑娘可醒了?身子好些了没?” “还未醒。仍然用着药,只是吃一碗倒吐了大半碗。”冰鸢看一眼屋内,一脸担忧,“姑娘只顾着日夜啼哭,却不顾惜身子。那晚也是那不懂事的讨打,本该她守夜,却自己睡着了,就由着姑娘坐在窗边吹着冷风哭了一整夜,能不病么。” “算了算了,林姑娘好起来就好了。”那个犯错的丫头已经被林如海当场撵出府,林之孝家的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多嘴多舌。 这时,丫头雨鸥从屋内走出来,笑着说:“林大娘,进来坐,我给您泡茶。” “不了不了。”林之孝家的站着不动,摆摆手,“姑娘还没醒,我就不进去了,待晚些再来。” 雪雁手里捧着一个食盒,蹦跳着从外面走进来,喜滋滋地对冰鸢说:“今早厨房里做了桂花糯米糕,可香甜了,我拿了一碟给姑娘。” 雪雁刚十岁,满脸稚气,爱吃爱玩,平素林姑娘最喜欢她的天真活泼,常喊到身边陪伴说话,所以雪雁虽然年纪小,但在这院子里可还是有些地位的。 冰鸢听她说了,顿时没好气:“姑娘病着呢,怎能吃那东西?就算没病,轻易也不用这些难克化的糕点。你留着自己当早饭吧。” “好姐姐,是我想得不周到。”雪雁吐吐舌,收了脸上的欢喜,“那我再去一趟,拿些合姑娘用的来。这一碟糯米糕就送给王嬷嬷。” “王嬷嬷正病着,哪吃得了那个?你先不必去,姑娘还没醒,待她醒了再说。” 这里正说着话,贾敏的奶娘杨嬷嬷过来了。 杨嬷嬷快五十岁了,虽然有了些年纪,仍然腿脚灵便,眼明心亮,平时掌管着贾敏的嫁妆库房。 她脚步匆匆,眉头紧皱,一路进了院子,直走到窗户外,往里看了看,问近处的雨鸥:“姑娘还睡着?昨夜睡得可好?有没有咳嗽?今早的药熬好没?” 她虽不是林姑娘的奶娘,却一心为主,贾敏就是她的大主子,黛玉则是她的小主子,除了这两人,其他人她看也不看一眼。因此,雨鸥这几个伺候黛玉的丫头们,心里都很敬重她。 听见她问话,当即柔声回答:“睡着呢,昨晚咳了几声,早晨的药正在炉子上熬着。” “嗯。”杨嬷嬷转身朝外走。 雨鸥跟了上去,走到院子中间才说:“嬷嬷再坐一会儿,喝碗茶再走不迟。” “我哪喝得下。”杨嬷嬷停住脚,见离屋子有段距离了,憋不住心里的苦闷,对着这几个小主子的心腹丫头埋怨起来,“太太走了才多久!那些心大的就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说着,拿出手帕擦眼睛。 冰鸢一看这情景,赶紧将懵懂无知的雪雁支开:“快去泡盏热热的六安茶来,给嬷嬷润润喉。” 雪雁应声去了。 雨鸥开口劝:“杨嬷嬷快别伤心。走,去我屋里坐一坐。” “不去了。”杨嬷嬷说,“想太太在时,对她那么好,从不无故苛刻,对她更是另眼相待。太太没了不到三个月,老爷一个大男人,外头的事情已经够他忙的了,姑娘又病歪歪的,哪顾得上这些。让她管了铺子的事情,不想才两个月的时间,就学会了藏私,真是昧了良心!但愿老天爷开眼,降下一道天雷劈死她。” 林府除了贾敏这位当家奶奶外,还有四位小妾,其中郑、吴两位姨娘,都是当初随着贾敏过来的陪嫁丫头,后来贾敏生育艰难,才一一给她们开了脸,成了林如海的房里人;一位何姨娘是从小侍候林如海的丫头,后来抬举成了姨娘,另一位郑姨娘则是贾敏主动从外面买进来的。 何姨娘仗着自小侍候老爷的情份,隐隐有凛架于众小妾之上的感觉,后来怀了孕,生下一位小公子,更是耀武扬威。只可惜,在三岁上就夭折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自觉高人一等,怎么别人都不能怀上,偏只有她怀上了?哪怕是太太嫁进来这么多年,也只堪堪生了一个林黛玉,还先天不足,自从生下来,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 夭折了怕什么,只要能生,后头还怕没有? 因此,贾敏去世后,林如海忙得昏天黑地,精力憔悴,难以内外兼顾,何姨娘便主动开口说,她愿意帮把手,暂时替老爷将主母的陪嫁铺子管起来。 林如海并没有在意,只想着铺子里有管事,有伙计,都是做熟使惯了的,想来也出不了大事,一时就同意了。 头一个月,何姨娘胆小怕事,打理铺子战战兢兢,过后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她,铺子到了她手里,可活动的余地就太多了,一时人心不足蛇吞象,抖起了小机灵,做了几笔假账,私下昧了几百两银子。 林如海忙里忙外,林黛玉一边养病一边日夜伤心,诸事不理。府里的丫头下人们各有各的主子,只要不影响自己的吃喝穿戴,谁会时时盯着这个也许会上位的姨娘,专挑她的错处? 偏偏有一个人是例外的,这人就是杨嬷嬷。 杨嬷嬷一心为主,等贾敏走了,她满心满眼的全是林黛玉,只期盼着小主子顺利长大,将来再全须全尾的将太太的遗产交到小主子手里,哪天她要是死了,才有脸面去见主子,无愧这一生。 这么多年,杨嬷嬷先是将贾敏奶大,过后随着她嫁进林府,贾敏所有的嫁妆都从她手里过,就何姨娘那点小伎俩,她只用一只眼睛就能识破。 可老爷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等闲没空听她诉苦,姑娘又病了,好容易提起话头,姑娘就开始哭她的娘,哭得抽噎打嗝,气都快喘不上来,杨嬷嬷哪还敢再说下去? 杨嬷嬷真是一腔热血没处流,心里能不焦急么? 她真怕越拖越久,让那小贱人把太太的铺子败坏得净光了! 雨鸥和冰鸢听了杨嬷嬷的气愤之语,一时不好接话。 自家姑娘年纪幼小,偏偏又是个多病多愁身。自太太死后,姑娘看到一片落叶都能感怀自己失恃,如同离了树的叶子,然后哭上一整天,哭过的手帕都能拧出一杯水来。 一个月前,姑娘本应进京的,临行前一天忽然高烧病倒,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哭倒是不哭了,偏又不言不语,整个人像失了魂似的,如今谁敢拿这些俗事去烦她,倘或惹得姑娘病情加重,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正巧雪雁端来一盏热茶,雨鸥顺势接过来,亲手捧给杨嬷嬷:“嬷嬷,你消消气,先喝些茶。” “不必了,”杨嬷嬷眼眶又红又涩,“我只盼着姑娘一日日的好起来,把那些黑心大耗子晒在太阳底下,让大家看看,这才叫报应呢!”说完,转身就走了。 雪雁听得稀里糊涂,不明所以,傻愣愣地看着冰鸢和雨鸥,雨鸥叹了口气,把茶盏塞回到雪雁手里:“你喝了吧。” “好姐姐,那碟桂花糯米糕我们一起吃吧?”雪雁捧着茶盏,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