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王储殿下来了。”虽然如今依旧寒风料峭,但毕竟已属春日,已然病愈的威廉还是愿意每天在花园里站一站走一走,享受一下新鲜的空气和不那么暖和的阳光。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不要有不速之客来打扰自己。但当不速之客是自己的儿子时,那他的无名火大约是发不出来的,只能微微点头,吩咐副官: “告诉我的妻子,我晚一点再去和她共进午餐。” “是,陛下。”看到副官依言而去,整整齐齐穿戴着军服的弗里茨便走向父亲。他向父亲行了个军礼,然后又和父亲握了握手,态度恭敬但不亲昵,在外人看来丝毫没有父子之间的亲密。 威廉对待儿子的态度也显得公事公办:“我虽然同意见你,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来此的理由了。我只希望能够让你改变你错误的态度,亲爱的弗里茨。你须记住,没有我的批准,一切都不可改变。” 尽管父亲口中说着“亲爱的弗里茨”,弗里茨却不觉得这其中有一丝一毫亲近的意思。父亲的冷漠让他十分受伤,他自认为和父亲的关系在霍亨索伦家历代父子间算是不错的,至少没有像腓特烈大帝和父亲那般,但现在看到父亲漠然的神情,他心里又有些吃不准:“陛下,这也包括俾斯麦签发的对新闻媒体的禁令吗?” “那个也是。”威廉倒是支持奥蒂莉亚整顿舆论,他也不希望被舆论所扰。 “但是法令钳住了公众的口鼻,忽视了人民的感受,这样又怎么能算是正确的做法呢?” 威廉本欲出口的话一时被他咽回了嗓子里,他略带惊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再次确认他不仅已经成年了,孩子都好几个了,只是为何还是如此天真幼稚呢:“你不会真的以为,舆论反映的是人民的意愿,充当的是人民的喉舌吧?” “然而俾斯麦的所作所为已经引起外国的注意了。” “这话倒没错,这的确也会引来麻烦。但我仍然支持这一法令。”威廉冷淡地看了儿子一眼,后者素来温和的脸上露出了悲苦惆怅的态度: “作为您的儿子和王储,我都有义务支持您,只不过我也得尽自己的责任对您提出忠告。” “眼下的一切如同水一般,危险自在其中,无论是对你自己还是对国家而言都是如此。而你现在却打算操纵这水吗?我同样也得警告你和你妻子,我们或许要面对艰难的决定,波兰正处于混乱中,丹麦也在对石勒苏益格-荷尔施泰因虎视眈眈。我们必须运用力量才能稳住局面。”威廉一边说着,一边顺着小路向前走着,弗里茨紧跟在他身边,当听到他这句话时,他惶然地停下脚步,声音颤抖: “您是指战争吗?” 威廉停住了脚步,态度严厉地瞪视着弗里茨,后者此次却不甘退缩:“我能预见到即将来临的复杂局面。如果俾斯麦继续用那种波美拉尼亚容克的法子威胁世界……” 这一次威廉没有容忍弗里茨把话说完,他冷冷地打断了弗里茨的言语,眼神冷漠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才是国王。而我以国王的身份宣布,我完完全全地信任俾斯麦。” 话已至此,弗里茨自然再说不出什么,他嗫嚅着嘴唇站在原地。而威廉朝他官方地一点头,随后便大踏步朝远处走去。弗里茨只得目送着父亲的背影,默默行了一个军礼。 与此同时,美泉宫里,奥皇弗朗茨·约瑟夫也在和自己的首相雷希贝格一边散步,一边交谈着。 “得小心一些,我们再经不起任何骚乱了。”弗朗茨对自己国家的处境也不是很乐观。 “是的,陛下,不过俾斯麦刚刚把新闻报纸置于她的控制之下了。这样一来,普鲁士极有可能出于无序的状态中。我们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雷希贝格虽然畏惧奥蒂莉亚,但老练的政治家面对任何一点微小的机会时,都不会轻易任由它从眼皮底下溜走。 “如果我们能借机对普鲁士重复玛利亚·特蕾西亚女皇的作为,那将会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弗朗茨指的是奥地利曾经在七年战争时一度把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迫至绝境的辉煌功绩。 “我们是可以达成这一目标的,陛下,只要利用德国皇帝的王冠。我们需要士兵,而不得不承认,哈布斯堡家族统御的德意志人数量不算庞大,我们治下的其他民族要更多。而普鲁士追求的恰恰只是德意志的利益。这令人不快,但我们可以从中获利,因为普鲁士并不团结。” “但我们不能要战争,雷希贝格。我可以争取其他德意志王公来达到目的。” “陛下,那这就需要您动作迅速了,不然就可能太迟。不妨召开一场德意志王公间的会议吧,赋予德意志新的体制。要让您如皇帝一般统御德意志以及邦联的军队。” “这真是个伟大的主意,我亲爱的雷希贝格,”弗朗茨由衷地赞叹着,神情悠然神往,“德国的皇帝……如果德意志的统一是有王公们怂恿的。革命也就没了发生的理由。同样的,这也能劝服普鲁士国王。我听说,他的家庭成员都在因为俾斯麦和他争吵呢。” 弗朗茨说得一点没错,至少维姬正坐在卧室里,披散着一头长发,跟自己的母亲写信抱怨奥蒂莉亚的所作所为:“弗里茨也说,在他看来,俾斯麦那个女人不论对王位还是对国家来说,都是最糟糕的顾问。多么幸运,我们挚爱的英国绝不会像普鲁士这样大踏步地在历史的道路上后退。PS:威利掉了他的第一颗乳牙。” 写完信后,维姬舔了舔信封边角,把信封上了口。她本想派人立即把信送出去,但想一想还是把它收了起来,准备等丈夫来了,问一问他和国王谈话的结果,做些添减以后再送出去。她急切地等待着丈夫归来,女人特有的第六感让她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 等到弗里茨一脸沮丧地回来,维姬就知道自己的第六感得到了验证:“陛下不肯在这个问题上让步吗?” “当然,他还把我申斥了一番。”弗里茨垂头丧气地坐在妻子身边,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给自己些安慰。 “这反应我们早先也预料到了。” “虽然早有预料,但真的面对起来,还是让人……”弗里茨说到此处,长叹了一口气,反握住妻子的手,“父亲看我的眼神让我无端想到了腓特烈大帝和他父亲,我想当年腓特烈大帝的父亲就是用如此冰冷的神情注视着他的。我不禁惊恐地感到,总有一天,我的父亲也会把我关进屈斯特林①的。” “求你不要想到如此可怕的场景,”维姬表现得反而要比弗里茨坚定,“你的努力陛下都看在眼里,他会摆脱俾斯麦的蛊惑,走上正轨的。现在全家人都在反对他和俾斯麦,他不可能一点不受触动。至少我和母亲已经行动了。” “你和母亲?”弗里茨愣了愣,“你们做了什么?” “你不觉得现在普鲁士内部问题丛生,需要做一个彻底的总结批评吗?所以我就让冯·托克马尔男爵帮我呈交了一份这样的备忘录给陛下,他应该已经看完了,如果他当真看了的话。只是我并不知道,母亲也让康普豪森议长递交了一份类似的备忘录给陛下。我有些担忧,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觉得我们是联手起来故意针对他。” “这并不是你的过失,勇于指出政府的错误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美德。如果父亲因此怨怪你,那只能说他已经被俾斯麦蛊惑至深了。”弗里茨并不认为自己母亲和妻子的行为是干涉政治,只有俾斯麦那样肆无忌惮地和议会发生冲突的人才是真正践踏了民主之路。 就在他安慰着自己妻子的时候,副官敲门送来了来自国王的一封信。弗里茨一边拆着信封一边和维姬笑言:“难道父亲这一次听进去我的意见了?” 然而事情显然不像弗里茨想的那般美好,因为维姬眼见着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飘走的白纸:“弗里茨,他写了什么?” “父亲要我去普鲁士的各个省巡视一番。”弗里茨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什么?这个节骨眼上?”维姬顿时大惊失色。 “是的,他大概是厌烦了我,所以急于把我打发出去。” “不不不,陛下绝不会这样做,这一定是俾斯麦的阴谋!一定是她在国王耳边摇唇鼓舌的!”维姬凭着自己对奥蒂莉亚的恶感迅速指认了幕后的罪魁祸首,只能说,她这一次的猜测竟无意中指出了真相。 把弗里茨派出柏林的点子的确是奥蒂莉亚出的。她很轻易地就从和威廉的对话中探知出了弗里茨对自己提交的法令的态度。在她看来弗里茨已经完全被他的英国妻子带上歪路了,他跟着那些自由派,以为念上几句“自由”、“平等”、“民主”,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实则天真幼稚。然而他毕竟是王储,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拿到政治层面上来解读,还是把他打发出柏林这个政治风暴的中心区,对每个人都有好处。 威廉一开始并不是很同意遣走弗里茨,倒不是出于父子之情,而是生怕外界猜测他对儿子的自由主义倾向有什么不满,然后酿成激变。再加上他对奥蒂莉亚鼓动他遣送走弗里茨很有一些不好的联想:“当年我在科布伦茨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朝我的兄长进言,蛊惑他对我痛下杀手的吗?” “我的陛下……您这话,未免太夸张了吧?您现在不还好好的没掉一根汗毛吗?我怎么就对您痛下杀手了?咱们可是好少年的交情,我哪里舍得您碰破一块油皮呢?”提起往昔旧事,奥蒂莉亚毫不脸红地为自己辩解,威廉面对她那厚如宫墙的脸皮也是无奈得很: “你该庆幸我没有因为你的谗言被害死,不然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该怎么自处。” “这说明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是注定要继承大统之人呀。”奥蒂莉亚一边嬉笑着,一边暗自撇嘴,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和施莱尼茨一个水平,得注意不要让自己堕落成一介谗臣,“但王储和您是不一样的,他所面临的环境也和您那时不一样。恕我直言,王储并没有您那坚定的意志和明确的判断力,他并不了解新闻业的恶行。那些自由派的报纸已经出言不逊很久了,它们下一步就要煽动底层人民起来反对王权,这条路子很多国家都走过。而当底层被煽动后,谁知道它们会不会把目标对准军队呢?” 一说到军队,威廉立即严肃了神色,他决不会放任自由派染指军队,所以还没等奥蒂莉亚继续说什么,他就拽过一张纸开始写起了信:“王储去游历各省历来是普鲁士的王室传统他,弗里茨自然不能例外,就让他即刻代我去巡视一番吧。” “陛下英明,”奥蒂莉亚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在信纸上戳戳,“我想波兹南也需要殿下多多巡查一番,正可以稳定人心。” “你说得有道理。”威廉于是大笔一挥,在波兹南这个词下面画了两条着重号。 奥蒂莉亚当然是不会管王储夫妇收到信时是如何的愁云惨雾的。维姬悲悲切切地给母亲继续写信,抱怨威廉是如何不近人情,又是如何被女色所魅惑,竟舍得让唯一的儿子去冒险。因为奥蒂莉亚对沙皇的支持,波兰人的情绪或多或少都有所不满,现在让弗里茨前去波兰人的聚居之地,显然就是不怀好意,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但他们夫妇是无法违拗国王的意志的,维姬也只好哭哭啼啼地把信寄出去,然后为弗里茨收拾行装。 收到信的维多利亚女王认为这封信正可以利用一番,于是她在俾斯麦的名字下划了一道着重号,把它转交给了外交部的罗素。而罗素他们一番商议后,选择把这封信刊登到报纸的头版头条上,大标题自然是“一封来自普鲁士王储妃的信。” 报纸回流到普鲁士,奥蒂莉亚自然对此怒不可遏,她冷冷一拍桌子,高声痛斥着:“这就是侮辱!现在连戴着王冠的泼妇都敢于大呼小叫了!” “我认为这是种扰乱我国秩序的策略,您认为呢?”阿贝肯现在已经习惯了新首相那和普通女人不同的暴脾气了。他暗暗在心里不敬地表示,如果不是因为她是首相,她也能在泼妇的行列里列个席。 “英国的矮种马是不能扰乱我国的政策的,”奥蒂莉亚气咻咻地绕过办公桌,走到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如果国王是个平民,他现在就该给他儿媳来一顿鞭子!” 首相站起了身,阿贝肯也连忙跳了起来:“我们现在只好希望那位老绅士不要被气得太厉害。陛下过段时间还要去巴登-巴登泡温泉呢。” “这种时候就不该让他去休假,他即使休假的时候身边围绕的都是他家那些脑子不过豌豆大的亲戚。”奥蒂莉亚怒气未消,阿贝肯声音小小地接了一句: “您不也是霍亨索伦家的?” “这话说得对,”奥蒂莉亚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到时候我和陛下一起去巴登-巴登!” “啊?!”阿贝肯默默为可怜的,休息都不得安宁的国王悲悯了几分钟。 无论如何,距离威廉去巴登-巴登还有一段时日,而法令推行却是迫在眉睫的。因此,一俟弗里茨上了路,奥蒂莉亚就开始在国王的耳边撺掇,让他尽早签署通过法令。威廉心中的天平早已倾向了奥蒂莉亚,自然不会不同意。最终在六月一日,威廉签署了这道命令。 这消息对弗里茨来说是个严重的打击。自从他离开首都,就不断收到有自由主义倾向的亲友的信件,他们仿佛把他视作救星一般,提出重重的呼吁。例如弗里茨的妹夫,巴登大公腓特烈,就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请求弗里茨,要代人民发出他们所希望的声音。他的岳母维多利亚女王也支持这一论调。维姬更是在他临行前对他说,她是多么地为他骄傲,希望他在君王面前也能坚守自己的良知。 有了这些支持,弗里茨自觉自己需要肩负起责任,向父亲再一次发出忠告。于是他痛心疾首地又给父亲发了一封信,忠告他无论如何不要顺应大臣们的意思,做出任何与xianfa相悖的举动,否则自己只好痛苦地发出对亲生父亲的抗议。 他同样写了一封信给奥蒂莉亚,言辞与给威廉的相仿,但态度更严厉,更有王储的架子。他要求她停止一切的胡作非为,真正去倾听属于人民的声音,而不是凭着蛮劲横冲直撞。 弗里茨满心以为自己的泣血陈词能收到积极的回应,谁想到威廉的回信只是淡淡地要求他认识到王储真正的义务,不仅要容忍政府的行为,还要发声支持它。 弗里茨绝望了。 ①屈斯特林:腓特烈大帝年轻时试图摆脱父亲,逃到英国,事情未果后被关在屈斯特林一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