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日,即使是王室的花园里也没有什么秀美的好景色。葱葱翠色早已从林木间褪去,菩提树的叶子随风飘荡,紫丁香的枝叶不复夏日的繁茂,稀稀落落地在风中摇荡着可怜的枝条。虽然今日天气晴朗,阳光和煦,但这并不能抵消秋季的百物萧索。 奥蒂莉亚并没有主动去挽威廉的臂膀,后者也没有绅士地将自己的胳膊施舍给对方,他们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好像真正的君主和臣子那样。威廉的皮靴踏过地面上的枯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忽然,他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奥蒂莉亚:“你这手套是在法国买的?” “是的,陛下。”奥蒂莉亚点一点头,其实这手套是凯蒂非要送给她的。但她无意把凯蒂的事情讲给威廉知晓。 “摘下来吧,香水味让我头疼。”威廉摆摆手,又揉了几下太阳穴。奥蒂莉亚从善如流地摘下手套。她手上的鞣皮手套制好后都要浸泡在香水中,以驱除皮革味,在法国,此类手套被称作香水手套,大大有名。不过看起来威廉不能消受这种风雅。 看到奥蒂莉亚顺从地把手套交给了身后赶上来的副官,威廉心头十分满意。他盯着奥蒂莉亚的手发了阵呆,奥蒂莉亚的双手秀窄修长,却又不失丰泽,简直美丽得少见,指甲润圆而富有珠光,泛着微红的健康色泽。于是他伸出手去,朝奥蒂莉亚示意,后者便将那细软的手指搭了上来,威廉将它握在手心里,两人之间总算有了些国王和情妇之间该有的样子。 “我得给你看一份提纲。”走了一小段路,威廉忽然停下脚步,似乎在此过程中,他已经对奥蒂莉亚有了几分信任。他掏出一份文件递给奥蒂莉亚,后者接在手中大略一扫,发现这提纲足有八大页,写得密密麻麻。于是她从威廉手中抽回手,捧着文件细读起来。 这份文件里包含了政府政策的全部设想,奥蒂莉亚一边翻阅着,一边琢磨着,不知威廉是不是也拿着同样的文件和前任首相们讨论过相似的问题,还是他只在自己面前拿出来,以表明他确实是信任自己的。奥蒂莉亚忽然想到了奥古斯塔,想来自己要被任命的消息,奥古斯塔也该是知晓的:“王后陛下知道您和罗恩商量的计划吗?” “她的态度不重要。”威廉轻咳了两声,朝奥蒂莉亚的反方向不自然地偏着头。 “怎么会不重要呢?我听说,陛下对王后的政治才能评价甚高呢。”奥蒂莉亚不出声地轻笑着,她和奥古斯塔天生就合不来,以前好在不用共侍一夫,总还能和平共处。现在不得不处于一个屋檐下,自然彼此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攻讦对方的机会。 “她是有一点这方面的小才华。”威廉对奥古斯塔的政治才能也是有些认同的,毕竟他们也曾是患难夫妻,奥古斯塔也给他出过一些不错的主意。 “要我说,那是因为陛下尚未即位时,对您兄长的政府执政只需要提出批评意见,无需自己提出更好的见解。王后比您还要会批评别人,您自然觉得她才华横溢。而现在,您是国王了,对于政策,您不仅要进行批评,还得亲自去处理政事的措施,还要为此承担官方责任。这时候,您夫人的才华可就不够用了呢。”奥蒂莉亚的话刺得威廉脸上发烧,虽然在心里承认奥蒂莉亚的话确有道理,但表面上他不能不维护奥古斯塔: “你不该对王后妄下判断,这不是你应该说的话。你该对她多有尊敬。” “然而我只是您名义上的情妇,我不享受情妇的特权,您也不必用其中的义务来约束我。我只是希望在我执政时,您能从王后的影响下摆脱出来。依我看,您的理智还是健在的,就是容易被王后的伶俐口齿影响。” “让你说政局的问题,你总和我说奥古斯塔的事情做什么?”挂不住颜面的威廉只好虚张声势地呵斥了奥蒂莉亚一句。后者轻笑一声,改换了话题: “是,陛下。如今您所面临的问题,不在于这种或那种色彩的保守派或是自由派,而在于是要君主统治还是要议会统治。依照我的看法,您需要的是无条件地避免议会统治,甚至不妨施行一个时期的ducai统治。” “这……这样不好吧?”威廉听得心头发痒,像有一只幼猫,在用它柔软的爪子刮擦着心里最隐秘的地方。无论是哪一位君主,当听到避开议会,单独统治时都会心花怒放的。 “陛下,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陛下命令我做我认为不正确的事情,我也将把自己的这种见解和盘托出;但是如果您坚持己见,那么我将宁可和您一道毁灭,也不能够在同议会统治进行的斗争中抛弃陛下。”奥蒂莉亚知道此时正是自己表达忠心的最佳时机,她的语气极为诚挚恳切,手也紧紧握住了威廉的大掌。她湛蓝的眼珠紧盯着威廉,眼里闪烁着最真切的情意,仿佛能和威廉一起毁灭,就是她生命中最自然,也最令人羡慕的归宿了。威廉只觉得内心大受震动,他颤颤地伸出右手,轻柔地捧住了奥蒂莉亚的脸颊,嘴唇翕动了片刻,却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最后他轻轻拍拍奥蒂莉亚的脸颊,松开她的手,拿过那份提纲,几下扯成了数块。 奥蒂莉亚知道,威廉已经全然信任她了。 威廉很快就把提纲撕成了碎片,然后他大步走到花园里一座石桥上,想把碎片扔到桥下干涸的水道中去。奥蒂莉亚连忙上前几步,喊住了他:“陛下,不可以这么做!” “嗯?”威廉已经伸到桥外的手默默停了下来,等待奥蒂莉亚的解释。 “陛下的笔迹人所共知,万一文件的碎片落在不合适的人手中,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奥蒂莉亚冷静地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威廉听来十分有道理。于是他点点头,收回手,把碎片塞进衣袋里,准备回去后付之一炬了事。 “我相信你对我是忠心不二的,虽然你一回来就先见我我儿子。”当两人往回走的时候,威廉慢吞吞地说着,奥蒂莉亚不由得好笑起来: “我当时不知道您要退位呢,我要是知道,断然不会去见王储的。” “此事搁置起来,再不必提了,”威廉捏了捏手中柔软的指尖,脚步顿了顿,“我可以给你一个任命,只是不能是正式的职位,只能是代理,以免其他人反应过激。” “那陛下要给我什么职务呢?”奥蒂莉亚微笑着问道。 “内阁的临时主席。如果你干得好,首相之位也不是不能给你。不过第一,你要解决眼下的麻烦;第二,要等霍亨索伦亲王卸任了才行。”威廉的表态还算令人满意,因此奥蒂莉亚温顺地一笑: “都听陛下的吩咐。” 那只幼猫又开始在心脏上摩擦爪子了,它还用那有倒刺的舌头在上面来回□□。威廉情不自禁地抓着奥蒂莉亚的手,送到自己的唇边。好在他还有些理智在,最后只是轻轻在上面落下一吻:“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事情成了,罗恩!我可以重新组建内阁了!”当奥蒂莉亚告退回来后,她眉飞色舞地向罗恩炫耀起来,“进展比我想象中的顺利多了。” “具体什么情况?陛下真的同意啦?”罗恩没想到事情竟如此顺利,他急切地询问起其中的细节。奥蒂莉亚将整个过程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罗恩也是吃惊不小: “陛下之前连听一听我的建议都不愿意,想不到见到你本人以后,态度倒是转变得很快。” “不管怎么说,这对我们都是件好事。我们还是来讨论一下新内阁的人选吧。罗恩你自然是要留任的。”奥蒂莉亚兴致勃勃地规划着。 “难不成你还打算把我踢出内阁去?”罗恩笑着调侃了奥蒂莉亚一句,后者认认真真地抓起罗恩的手,态度诚恳: “这是绝无可能的,罗恩。你要记住,虽然你我过往之间有种种龌龊,但在政治上,你我永远都是彼此最忠诚的伙伴。” 罗恩的目光闪烁犹疑,几度变幻以后停在奥蒂莉亚握着的自己的手掌上,最后化为了一声长叹:“奥黛,你放心,无论何时,你总可以信赖我。” 得到了罗恩保证的奥蒂莉亚开心得眉飞色舞,立即拉着罗恩策划起内阁的人选来。 国王任命了一个女人来领导内阁,这个消息不胫而走,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不仅是自由派对此物议纷纷,就连奥蒂莉亚的朋友们也不很能接受。例如曾经充当奥蒂莉亚政治导师的路德维希·冯·格拉赫。他给奥蒂莉亚的好友汉斯·冯·克莱斯特-雷措写了封信表达自己的质疑: “我对奥蒂莉亚有诸多保留意见,这其中既有关于奥地利和法国的,也有关于上帝的戒律的。尽管如此,但我并不敢在公事方面和她作对——因为我知道,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假如她也失败了,我们就听天由命吧。为什么你不把莫里茨召到柏林,去充当罗恩的政治灵魂呢?因为奥蒂莉亚也在那儿的关系?” “看来格拉赫先生对你的任命不大满意。”雷措收到信的时候正在和奥蒂莉亚交谈,他直接把信递给了奥蒂莉亚,后者并不把格拉赫的态度放在心上: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深感不满。当年我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现在局面完全逆转过来了。” “你不要因此对布兰肯堡有什么芥蒂,毕竟在格拉赫眼里,他对上帝虔诚,是个男人,比你可信多了。”多年老友,雷措还是能摸到一点奥蒂莉亚的性子的。 “莫瑞是我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我怎么会对他心存芥蒂呢?我能理解格拉赫先生的态度,相比那些自由派,他的态度已经很温和了。” 似乎经过了许多磨砺,奥蒂莉亚现在也开始宽宏大量了起来。雷措对她更加放心,于是他当着奥蒂莉亚的面开始给格拉赫回信,信里自然都是关于奥蒂莉亚的好话:“我已经见过了奥蒂莉亚了。她很有幽默感,又是政治上的新面孔。我认为,如果我们用对上帝的虔诚和教理来质疑她,那未免太有失公正。” 奥蒂莉亚对雷措的表态满意极了,她想着,如果可以,她是能给雷措一个合适的职位的。 尽管奥蒂莉亚踌躇满志,但对她的任命还是在外界引发了轩然大波。内阁大臣们虽然对此早有耳闻,但当这件事真的发生时,他们依然感到无比羞辱。当他们听说奥蒂莉亚还要重新组阁时,他们纷纷表示不想受这份侮辱。 “其实当真感到羞辱的话,他们尽可以辞职的,但现在只有伯恩斯托夫和海特坚持不肯收回之前提交的辞职报告。”奥蒂莉亚和罗恩说起这件事时,没有丝毫想要挽留那两人的意思,“说是不能忍受违反□□的任何举动,也不能在没有预算案的条件下治理国家。” “那其他没辞职的人,你要继续延用吗?” “让我再想想,我选的人,一定要能帮助我击垮反对党,并且能愿意推行我的对外政策。只要符合这两点,哪怕蠢钝如猪我也能用的下去。”奥蒂莉亚心中已有了选拔标准,只是现在她还不急着挑选新人,“不过这件事可以先放一放,我看我先去见见特维斯滕比较好。” “怎么说?” “他能提出折中修正案,说明脑子还算灵活。如果我能和他达成什么协议,那简直最好不过。”奥蒂莉亚挥挥手,“就算事有不谐,我也算是拉拢过自由派了。” “那你可要快点行动。议会刚刚做出了最终表决。用于军事改革的570万塔勒已经被他们以绝对多数票否决了。” “我知道了。”奥蒂莉亚点一点头,对自己未来的议会之行不抱任何的幻想了,她转而问起罗恩,“现在外面的舆论对我被任命这件事怎么说?” “你确定要听吗?”罗恩深深凝视了奥蒂莉亚一眼,后者便知道,这其中一定没有多少好话。 “说吧,我知道人们肯定都是反对的。” “那我给你念念,”罗恩的脸上流露出绷不住的笑意,“你可不要发脾气。” “我有心理准备。” “那我可就念了:‘姑且不论俾斯麦夫人的性别问题,她本身的见解又能比其他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高到哪里去呢?’”罗恩拿起一张剪报,装模作样地念了起来。奥蒂莉亚不满地嘟起了嘴: “我可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我的大学毕业证还在呢。” “别打岔,让我念完。”罗恩说着,便继续念了下去,“‘她是个粗野而残暴的人,把一些事情看得很淡。有时她喜欢说一些俏皮话,经常流于粗俗。这样的一个人何曾发表过一个政治观念呢?’” “粗俗……”奥蒂莉亚默默拿过了一旁的镜子,对着它照来照去,想看出自己身上到底哪一点粗俗了。罗恩看着她的举动,不由得大笑出声: “我敢打赌,过不了三天,剧院里就会有国王和他的粗俗情妇的话剧上演了。” “闭嘴!”奥蒂莉亚气得七窍生烟,而罗恩不等她发火,就又拿起另一张剪报念了起来: “这是《边疆报》的一篇文章,作者叫弗莱塔格——‘姑且不论她是个女人,即便是一个有更大魄力的男人,一旦和议院的强大势力相撞,也会触礁沉没的。我们可以让俾斯麦做个一年’。” “一年……”奥蒂莉亚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动,她等待了许多年,可不是为了只做一年就回家歇业的。 “哈哈哈,”即使是满腹愁云的罗恩,此刻也笑得直不起腰,“好啦好啦,你确定还要听吗?我这里还有伦敦方面的评论,这个总算听起来还能入耳。” “虱子多了不痒,你念吧。”奥蒂莉亚琢磨着,等自己站稳脚跟,一定要对新闻业严加管控。 “这份叫《旁观者》的报纸说你是一个直言不讳的容克女地主,虽然坚强,但见识有限。” “见识有限……”奥蒂莉亚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我是不是还得去美洲呆个几年才不算见识短浅啊?!” “就凭你是个女人,你就是周游世界二十年也是见识浅薄。”罗恩一边笑一边推给奥蒂莉亚一杯咖啡,让她平平火气,“还是说一个比较有参考价值的评价吧,这是进步党那边的人说的,也许就是那个特维斯滕的话。” “你说说看。”奥蒂莉亚停住了喝咖啡的动作,她要去见的特维斯滕就是进步党的领袖之一,她需要了解他们的态度。 “‘俾斯麦,这意味着政府没有预算案,用刀剑管理国内事务,用战争处理国外事务。我想对于普鲁士的自由和幸福而言,她是最危险的首相。’”罗恩一字一句地复述着,奥蒂莉亚慢慢放下捧着的杯子,半晌轻笑了一声: “看来自由派也不全是蠢货。大约我和那位特维斯滕先生能达成妥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