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几经病痛折磨,栾枝驾鹤归西。
噩耗传来,赵衰再次病倒。
上次阳处父过府探望赵衰时,他不过是偶染风疾,服用几剂药后已恢复如常。栾枝的死对赵衰的打击很大。
栾枝是赵衰一力推荐给文公的贤人。他忠正多能,慎于言又敏于行。正直壮年就这样匆忙离世,勾起赵衰的许多回忆。
追忆往昔不禁悲从中来。伤感易至难去,郁结于心。又值多雨时节,潮湿阴冷,旧患发作。几重压力之下,赵衰终于顶不住。
跟以往不同,这一次,他病的不只是身体,而是整个人都消沉下来。他变得意兴阑珊,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打不起精神。
赵家上下为此焦虑不安。赵夫人更是命人遍访良医,四处找药。身为赵家长子的赵盾更是衣带不解随侍在旁。每日除了看护父亲,还要招呼接待前来探望赵衰的朝中大臣。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赵盾也消瘦了几分。
除了朝中好友门生前来问候,赵衰的病甚至还惊动了襄公到访。
赵衰既是先君旧部元勋,又兼执政大臣,还是襄公的妹夫。于亲于理襄公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狐偃和先轸先后去世,栾枝刚走,朝中威望最高资历最深的当属赵衰。如今,这位功勋卓著的老臣又病倒了。一时之间,朝野震动,人心起伏。
襄公决定亲自探望,一来是稳定人心,二来也是聊表君主对老臣的诚挚慰问。
襄公要造访赵府,赵府上下深感荣幸之余,不免要张罗一番。内外打扫装饰一新,约束上下,教授礼仪。命仆人小厮注意衣着仪容,大小事务均要合礼合规,不容有失。
说是巳时莅临,辰牌时分,赵家大小已排列在门口。上到夫人老爷下到仆役小厮,无一不衣着簇新,仪容整洁。他们立在门口,个个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赵衰也立在门口。因为仍在病中,既然君主未到,他站久困乏就先坐下。千呼万唤,人困马乏之时,襄公终于到来。一番寒暄,终于宾主坐定。
襄公说道:“寡人听闻赵将军卧病在床,不知现今身体如何?”
赵衰朝襄公下拜,恭敬的回道:“承蒙君主关爱,臣赵衰感激不尽。听闻君主莅临寒舍,恩泽及身,臣已好转许多。”
襄公示意赵衰坐下,“赵将军不必拘礼。不知是染何疾病,可有良医诊治?”
“回君主,”赵衰又道:“前段不慎染上风疾,近来湿气重,旧疾又发作,这才卧病在床。现已觅得良医开药医治。劳烦君主费心,臣不胜惶恐。”
“赵将军请坐。”襄公请赵衰坐下,“这旧疾,可是当年为先君挡一箭落下的病根?”父亲临终在病榻前特意吩咐过他,要他终生铭记这一箭之恩,务必善待赵氏。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赵衰不愿多谈。陈年旧事而已,拿出来便有炫耀之嫌,他不屑为之。
“赵将军太谦。”赵衰谦让,襄公早已知晓。只是性命攸关的事情竟被他说得轻描淡写,襄公不禁对这位将军的器量胸襟再次致上十二万分的敬佩。“当年若不是赵将军以命相拼,先君定难全身而退。赵将军因此卧床,寡人自当义不容辞。”说罢,便叫上随行的几位宫中大夫为赵衰把脉。
赵衰正要推辞,襄公心意已决,也不好推托,只得顺应。于是宫中大夫一一上前替他把脉。几人商议,得出定论,开出终极药方。又吩咐赵家依药方抓药,定时服下,这才算数。
不知是君主恩义浩荡,还是宫中大夫均是治病圣手,总之,赵衰的旧疾缓解,精神也渐渐好转,全家上下总算可以松口气。
心才刚放下,却传出先且居病重的消息。
上次先且居肠胃不适很快就复原。蹊跷的是,自此之后小病不断,身体越来越虚弱,甚至严重到了难以食不下咽的程度。
父亲病倒之前,赵盾还与这位兄长碰过面。彼时他仍健步如飞,一切如常。怎么父亲刚刚好转,他又被病魔纠缠。这才多久?竟已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这一年是怎么回事?还未过半,重臣纷纷病倒。会不会有人从中作梗?赵盾心中曾有的万般疑团又涌上心头。本想与父亲商量,转念一想,他身体刚刚恢复没多久,不敢轻扰。左右没个商量的人,他只得把疑问暂时放下,去先府探望兄长要紧。
一进先府,就发现气氛不对。仆人三个五个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个个神色惊惧,似乎非常担忧。见到赵盾,他们立马退立一旁,转为低低细语。
进到屋内,先看到站立一旁的先家老夫人、先夫人,又见到个面孔稚嫩的少年。家人已经来报。先且居知道是赵盾,听到脚步声,他正努力起身。
先且居起身似乎有困难,赵盾连忙伸手去扶。手及处,一片瘦骨嶙峋。他的心猛的一惊,抬头与先且居四目相对,未语泪先流。
先且居面色白中带青,两个脸颊深陷,形容枯槁,眼神黯淡。曾经的意气风发一去不复返,只剩下苍白软弱无力。高大健硕的身形被病痛折磨得只剩萎缩床榻的一角。身披铠甲威风凛凛一骑绝尘的元帅,如今连起身坐正都需要人从旁协助,料谁见了都不得不扼腕痛惜悲从中来泪洒当场!
赵盾一哭,站立的三人仿佛遇到知音盟友般,齐齐放声大哭。少年仿佛隐忍多时,终得机会放飞自我。他是男子汉,从小听爷爷父亲教诲,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知道父亲病重,仍然不敢在他面前掉泪。可如今连赵叔叔都泪流满面,他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忍得住?
爷爷走了,父亲又成这样,自己还未成年,这该如何是好?奶奶年迈,母亲柔弱,家中只剩他一名男丁。自己瘦弱的肩膀如何撑起这偌大的将军府?想到未来种种,更觉彷徨无助绝望无依,悲痛万分。于是声泪俱下,到最后竟声嘶力竭。
一屋子的泪人,哭泣声此起彼伏。先且居没有制止家人的失态。他只轻轻闭上眼,清清嗓子,对着赵盾缓缓开口:“盾弟,你坐。”
赵盾坐下后,他牵起赵盾的手,勉强挤出个笑容,“谢谢你还记挂着兄长。”赵盾含泪点点头,他又轻拍赵盾的手背,继续道:“你来的正好,有些事情还想请你帮忙。”
“先兄请说。”赵盾费了好大劲才把眼泪止住。此时就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把兄长的病治好,他都毫不迟疑。“兄长病重,小弟此时才来,实在是万分惭愧。”说着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只得调转目光往窗外看去,硬生生的把眼泪逼回眼眶。
“你爹生病,你自是要费心照料。这是为人子的孝道,不必对兄长愧疚。”赵衰前次染疾,先且居已经身体不适,只是最近愈加沉重,“今日大家都在场,”他看向三位家人,又调转视线看着赵盾,“我有几句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说着,他一阵咳嗽,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来。
“趁我现在神智清醒,就把话一次说清楚吧。”咳嗽过后,他用力提上一口气,“娘,夫人,克儿,今天盾弟也在,我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这口气,这结语,像是要抓紧时间在诀别之前留下遗言。
最先受不了的是老夫人。看着自己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要亲口跟自己告别,这不是凌迟她的心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出人间悲剧,为何偏偏要她来承受?顾不得什么将军夫人的面子仪容,她放声恸哭。
先夫人忙着给老夫人擦拭眼泪。自己强忍住哭泣声,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沿着脸庞滚滚而落。她用衣袖不断拂拭,决堤的泪水冲破眼眶喷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先克则低下头,把脸深埋在双掌中。他拼命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勇敢。他是堂堂男子汉,这次绝对不能再哭。然而,此情此景,理性如何战胜父子死别的哀恸?他哭得断断续续,抽抽噎噎。
赵盾死命咬住嘴唇,仰头向上。不能哭,不能哭,他告诉自己。兄长说有事请他帮忙,他一定要振作。屋里已经有了三个无助可怜的人,他是年过而立的男子汉,一定要坚强镇定。
可是,如果可以,他宁愿此刻是在做梦。梦醒后发现,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个长他几岁的兄长,不久前还神采奕奕的跟他说起行军打仗的趣事,转眼怎么就要离他而去?而他,竟要在此听他告知遗言?
一切都荒谬得不像真的。此刻,只有滑落面庞的泪水才是真的,流到嘴里的苦涩让人无法忽视。
众人哭成这样,先且居表情痛苦。这个铮铮铁骨久战沙场的七尺男儿也忍不住摇头落泪。
天色阴沉,云朵悲戚。因为迟迟无法转化为雨,它们身体沉重,心情灰暗。屋子里的五人,被浓得化不开的悲情笼罩。他们情难自抑,久久难以平息。
过了好一会儿,先且居第一个停了下来,其余四人也哭势渐缓。他看向母亲、夫人和儿子,努力扯动一个微笑。“生死有命,何惧之有?你们是我先且居的挚爱血亲,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怕。你们也不要怕。咱们将军府的人,从来都是勇敢无畏的。”
就算是病了,元帅的气势也不能输这是父亲先轸留下的话。先且居到死也不敢忘记。他转过头看向赵盾,“先赵两家,自父辈以来便来往密切。我与盾弟又情同手足。按说先家受赵家照顾提携之恩还未报答,不应该再得寸进尺”
“不,兄长言重。”听到后面四个字,赵盾马上出言阻止,“没有兄长,赵盾如何走出阴影,活成如今这般模样?先家不欠赵家的,我们两家是相互扶持,我们兄弟俩是志同道合。”想到自己孤立无助时,这位兄长及时伸出援手,可是如今兄长如此,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赵盾好恨自己的无能。
“有赵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先且居的笑意更浓了,是真的放开胸怀的释然。“我这一生足够幸运。有耿直忠正的父亲,慈爱勤劳的母亲,温婉体贴的夫人,还有善良贴心的儿子。我此生无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也是他们,”说着说着,先且居眼睛湿润了。
他吸吸鼻子,用力攥紧赵盾的手,直视赵盾,说道:“兄长身体不争气,不能给母亲送终,无法看着儿子长大,也不能和夫人相守白头,希望赵弟帮忙照顾……”
语未尽,意绵长,泪相伴,人断肠。
“兄长放心,我一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好生照看。”赵盾急急回应,许下承诺:“今生今世,只要我赵盾还活着,一定竭尽所能全力照顾好他们。如违此言”
先且居用力挥挥手,打断赵盾的话,“赵弟,我相信你。不用重誓,你的心意哥哥领了。”说完,便要就着床榻朝赵盾下拜。赵盾赶忙将他托住,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不,一定要。”先且居看向赵盾,眼神坚定,执意要行完礼。身体所困,不能全部完成,他仍竭尽所能,把背弓到最低。“赵弟对先家的照拂之恩,先且居在此谢过!今生短促,只能来世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