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今天来了客人,正在二堂歇息等候。
听到家丁来报,赵家大家长赵衰一脸喜色。他着藏青色长衫,外罩轻薄棉马甲,脚蹬轻履,信步而来。
端坐着的客人,是位三十五六岁的男子。浓眉大眼,相貌堂堂,一身儒雅打扮。与常人腰间别个玉佩不同,他在腰间别一把雕花小刀,做工精致又不失威武。如此佩戴,恰恰说明此人文雅之外,自有一派潇洒不羁。
见到赵衰,男子马上迎了上去,略微躬腰,恭敬的说:“见过赵将军”。
赵衰颔首,笑眯眯的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跟在赵衰后面的是赵盾。来人见到赵盾,忙说道:“赵公子好,几年不见,愈见高大沉稳了。”
赵盾礼貌的点点头,向来人拱手致意:“见过阳叔叔。”
来人正是最近几年崭露头角的晋国政治新星阳处父。
要不是这位与赵家关系匪浅的阳处父的到访,这时候的赵盾,应该还躲在屋子里埋头苦思。
最近几个月,他总是如此。
参加先伯伯的葬礼过后,他就再没见过先且居,也不知他如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作为兄弟,他本该殷勤探问,嘘寒问暖。可是他怕,一旦会面,话题打开,触景伤情,反而徒增伤感。选择冷眼旁观,又觉得自己束手无策,懦弱无能,忍不住又自怜自伤。
先轸的死,给了他很大触动。
印象中的先伯伯,耿直忠正,言出必行,堪称晋国称霸诸侯的中流砥柱。就这么一次与君主的冲撞,竟令他在战场上做出自杀式袭击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经历过流亡的九死一生,拥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智慧,难道都不足以支撑先伯伯渡过这个小小的危机?是自己太年轻,还是君臣之礼竟重要到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去弥补才可?臣子的一腔忠心和用血肉之躯换取国家安定的所有热血付出竟如此微不足道?他为此困惑不已,却又不能为外人道。
家里来了客人,作为后辈代表和家中少主,他必须在场。可又不想说话,所以他很沉默,甚至有点心不在焉。
阳处父端起热腾腾的茶杯,分别向赵衰和赵盾父子致意,“赵将军,赵公子,请。”
赵衰低头轻啜了口茶,停留片刻,将茶杯放回桌上。
赵盾轻声说道:“阳叔叔,请。”说完也轻轻抿了一口。
“人来就好了,不必如此客气。”赵衰看向放在盘里的水果。
“这是应该的。”阳处父拿起一个红扑扑的大苹果,“这次回来,正赶上当地水果丰收,看着品相不错,就带给你们尝尝鲜,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阳处父与赵家渊源颇深。他出身寒微,饱读诗书,擅长辞令,却无人赏识。后为生计所迫,投笔从戎,投身赵衰麾下。他性格圆润,行事稳重,虽非沙场宿将,用起兵来也常有神来之笔,故得赵衰赏识。
赵衰将他推荐给先主文公,之后他便担任储君的老师。“城濮之战”时,晋国大败楚国,称霸中原,两国自此绝交。五年后,文公决定打破僵局,特派阳处父出使楚国。阳处父凭借其博览群书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顺利破冰,从此晋楚恢复正常外事来往。
晋楚恢复邦交可说是阳处父政治生涯的代表作。从此,那个流离失所,生活困窘的穷小子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前途远大的青年才俊。
多得赵衰的举荐栽培,这匹“千里马”才能在晋国的政治舞台熠熠生辉。所以,阳处父对赵家,感恩戴德。
“处父,你这几年,可谓是一日千里,进步神速啊。”赵衰捋捋胡须看向阳处父,眼里满是欣赏。
“多得将军的提点,处父才有今日。”说着,阳处父语气越发谦恭,端坐得更挺直。
“我纵有提携之意,也要你自己有真本事才行啊。”赵衰不敢居功。
“将军过奖。”阳处父很谦虚。
低头想了想,赵衰开口问道:“此次我军与楚军对峙,不战而屈人之兵,你功不可没啊。”这年冬天,晋国主动出击,占领楚国的盟国蔡国,楚国派兵前来应战。因为天气寒冷,赵衰旧伤复发,不得亲自上场。“我不得亲往,你把详情和我说说。”
“此一役,我军与楚军夹泜水对阵。在下忝居主帅,楚国子上监军。楚国子上老谋深算,命将士后退三十里,引我军先渡。学生记得兵法有云: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此地形正是敌我双方渡水皆不利,难以支撑。”
“我料定一旦我军渡河,楚军必定突袭。到时首尾不接,必定阵势大乱,令楚军有机可趁。所以我军并未上前,最终双方均无攻而返。”阳处父说道。
“听说归国后楚王下令处死子上,难道这又是你的奇谋一件?”这件事的后续令所有人始料不及,赵衰借此问个究竟。
“我不甘心就此退兵,故派间谍四处散播,说是楚军见我军容整齐,故而闻风而逃。”阳处父涉猎很广,权谋智计使起来是得心应手。“不曾想,回国后,楚太子商臣因记恨子上曾劝说楚王不要立其为太子,将此事大加利用。他把闻风而逃曲解为子上因收受我方贿赂所以退兵,并在楚王面前中伤子上。楚王大怒,子上由此被害。”
“你这招借刀杀人使得不错,借楚王的刀把我们的对手杀了,高,实在是高。”赵衰频频点头,对这位昔日部下赞许有加。
“不敢不敢,在下是歪打正着,无心之功。”阳处父用力摆摆手,“子上是位优秀的将领,我与其几次交手,见识过他的能耐,他死了,楚国可是折损了一员大将啊。”
二人聊得正欢,赵盾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晋国与楚国在泜水的这一战,由于父亲和先且居的缺席,他完全不闻不问。他沉浸在先伯伯的死当中,誓要与先兄感同身受,才能将他心中的烦闷消除。
这位年轻的长辈,前些年倒是经常碰面。那时候的阳处父是父亲手下爱将,经常到家中与父亲商量政事。出任司行之后,遇有难定夺的事项,仍来请教父亲,待父亲推敲分析之后才做定论。
每次见面,阳处父对赵盾都是客气有礼,还不忘勉励几句用功读书,虎父无犬子之类的话。这两年,他出使频繁,很少露面,没曾想,这次竟然做了战场主将。
“阳叔叔真是文武全才。晚辈只见过您教书习字,听闻您舌战诸儒胜利外交,不想还有对楚一役的灵活机变,真是令人敬佩得五体投地。”赵盾站起来,毕恭毕敬的朝阳处父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