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世民走后,李家祸事连连。长孙无絮心思盼念,竟也日渐消瘦。 而随父上任弘化留守的李世民每逢寒凉深夜、月上中天时,也总会不禁想起千里之外,大兴城里的无絮:“一别数月,不知无絮安否?” 纵有千里,纵无相见,二人却心心相念,当此时,方知己之所欲,心念所在。 如冰如月、如镜如雪的儿女心思却难耐天下变势,遥思念盼总被雨打风吹去。 从隋帝杨广下令搜罗杨玄感、斛斯政等亲友故交之时起,这场旷日持久的血洗便如同脱了缰绳的疯马一般,乱撞胡跑,天下累罪者不可胜数。 就连那往日喧嚣的大兴城,如今在烈日炎炎一次,也尽是副疲倦无力之相。 这日刚刚入夜,一个行色匆匆,却又鬼鬼祟祟的人偷摸进了高士廉府。此人衣衫褴褛,满脸灰泥,身形消瘦。盘问后,才知来人竟是昔日里威风凛凛的韩光将军。就连故友高士廉见后,竟也没有当下辨识得出:“韩将军,为何如此面目?” “士廉兄!”韩光顿时哭跪在地,满面泪流。高士廉急忙扶起:“将军快快请起,有话慢慢谈!” 高士廉将韩光扶于座下,命人端了碗水:“我看将军也未用食,我让下人去准备了。将军有事直说无妨,今夜便歇在我府上吧。” 韩光感激涕零:“我为斛斯政将军部下,此次东征,竟不想如此结果。想必士廉兄也知一二了。” 高士廉自然知道数月以来的天下大事,不禁点了点头:“此事我早有耳闻。将军为何身现西京?” 韩光无奈解释道:“当日斛斯政因杨玄感一事叛逃高句丽,我几次劝阻未果,见将军决意离隋,我因眷属均在西京,所以便未同行。原本想反叛一事只是将军之意,与我等属下无关,况且我光明磊落,衷心大隋,所以便想着向朝廷请个罪,最多获个贬谪而已。可是没想到,陛下下旨以连坐处之。眼看同僚无辜被杀,我便自看守逃出,一路隐姓埋名,赶回大兴城。可是今日刚进城,便听说我兄弟被杀,其他眷属眼看也要流放边地了。”韩光泣不成声。 “韩光兄”高士廉不知该如何安慰。 “如今我已是通缉要犯,士廉兄却肯收留我。我,我韩光拜谢兄长,兄长之恩永生不忘。” “贤弟此言差矣,我与贤弟多年故友,如今故友逢难,我岂有旁观之理。只是不知贤弟有何打算?” “我也未知!若请罪,便只有死路一条。我并非怕死,只是不想如此含冤。”韩光咬牙悲愤。 “既如此,将军不如先躲藏起来,再图将来之事。”高士廉也只能想出这一办法。 “士廉兄平日里与斛斯政也有往来,朝中当有知此事者,士廉兄也要当心啊。”韩光抹泪时道。 韩光的话正是高士廉连日来最为忧心之事,眼看着朝中同僚因此事连连被杀、或遭流放,他岂能无忧。 果不其然,翌日,朝廷特使便来到高府宣皇帝旨意。 鉴于高士廉与斛斯政交往密切,有同谋之嫌,故贬为交趾郡朱鸢县主簿,翌日即刻赴任。 高家全府皆惊,那交趾郡远在万里之外的荒蛮南疆,路途遥远且气候湿热,赴此地者,少人人还。 无絮望着舅父半日凝重不语的样子,不觉悲从中来:皇帝旨意不可违,可是一旦去往朱鸢县,又有几人能回? 高士廉望着全家忧虑不安的样子,倒是释然了许多:“既然是陛下旨意,岂有抗旨之理。与那朝中获死罪之人相比,我高士廉倒是幸运不少。明日就要启程了,今日,我便将家中诸事交代一番!” “夫君!”妻子鲜于氏泪如雨下。 高士廉走近妻子:“你母亲年事已高,只有你一个女儿,实不宜远行,更何况南边气候湿热,众子尙小,实难忍受。你就留下侍奉母亲,照顾小妹和孩子们。” 鲜于氏哽咽地点了点头:“妾知夫君之意,定当全心侍奉母亲,照顾小妹和儿女们。夫君此行,万里之遥,也要为我等保全自己,妾只待与夫君再见之日。” 高士廉郑重地点头承诺,再看小妹也已是满面湿润:“小妹日后就安心地住在这里,这里便是自家。另外,我在城西郊外还有一处小户宅子,若他日小妹有急用,可随时变卖,切不可委屈了自己和孩子们。” “兄长!”高氏掩嘴哭泣,雪儿奔向父亲,抱着父亲不愿撒手。 “舅父,难道就无他法,无絮实不忍舅父南去。”无絮愁肠百结。 “无他法,皇命难违啊!”高士廉轻闭双眼,无奈一叹。 无絮突然“扑通”地一声跪倒在高士廉面前:“舅父厚待我母亲、兄长三人,无絮铭记于心。无絮年幼,实则无力回报舅父之恩,只盼舅父万里之遥,切自珍重。来日,舅父还朝之时,再受无絮一拜,当那时,再许无絮报答养育之恩。”说罢,无絮低头叩拜高士廉,拳拳之辞催人泪下。长孙无忌见状也叩拜于地。 高士廉赶忙将二人扶起,“无絮、无忌快快起来。尔等心意,舅父自然知晓。有无絮此言,舅父也定会保全自己,将来你我还要再续舅甥之情啊。”言罢故作大笑,心中却尽是不舍。 安顿好家人后,当日,高士廉将私藏的韩光托付给了一布衣故友胡三,游侠胡三豪侠仗义,又知高家变故,言辞恳恳,欣然同意。韩光辞别高士廉,满心感激,誓要图报恩义。 翌日,高士廉随同行部署官员同往万里之外的朱鸢县,无絮随众人送至城外,引颈长望:“舅父珍重!” 自从高士廉被贬交趾后,高家虽一切如常,但人人心中自是悲凉难陈。 无絮从此常没于书阁或沉思读书,或摆棋弄琴。日子就在这略显沉闷中消逝而去。 转眼间已是大业十年之春了。去年此时,隋帝杨广兵发辽东,亲征高句丽,一连数月无所获,不久又遇杨玄感兴兵反叛,征伐一事遂无果而返。而辎重尽失,后续兵卒数万人弃尸辽东更是何等悲壮。杨玄感部虽经平叛,可是由此而蜂拥四起的全境变民叛乱已经成为了一股难以遏制的势力,烧遍全国。遍地烽火,昔日盛极一时的大隋王朝如今已成千疮百孔相。 穷兵黩武且又刚愎自用的隋帝杨广并没有看到大隋民众反抗的汹势,也丝毫不给连年征伐以任何喘息的时机,而是一心只想打下那个不肯臣服于己的高句丽。 于是,大业十年春,隋帝杨广再次下诏征全国之兵,集于涿郡,再征高句丽。群臣不语,百姓不应。自视胸怀大志的隋帝杨广怎可因为群臣劝谏和百姓困苦而言罢兵,于是在皇帝严苛诏令下,大隋再发百万疲军三征高句丽。 高句丽久经战乱,自然难以承受又一次的打击,于是,对阵不久,高句丽国王高元遣使求和。隋帝杨广见势得意自满,自以为高句丽由此臣服于己,也不谈求和条件,只要求交出逃奔高句丽的叛臣斛斯政一人,除此以外,别无所求。不仅无所求,反而赏赐大量珍宝贵物于高句丽,以示大国威势。一番大肆赏赐后,才撤兵南返,苦不堪言的隋军因此次征伐而亡者又数万有余。 回到东都的隋帝夜夜笙歌,欢心不已。可就在这时,东都城内突然流传起了一句谶语:“杨亡李兴”。 隋帝一亲近术士立刻密奏皇帝:“此谶语意为‘李氏当为天子’!”此言一出,隋帝大惊,对满朝李氏朝臣尽皆忌惮。而首当其冲则是当朝柱国、皇帝近臣李敏。满城流言加之皇帝猜忌,李敏一族竟因此而获罪,满门被诛,远族流放。一则谶语竟引来忠臣夷族,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君臣离心离德。 李敏的死亡并未平息隋帝杨广心头的疑虑,远在弘化郡的李渊则成了隋帝的又一块心病。 一日将暮,隋帝闲来无事,正于园中赏花,看那夕颜盛开,却突然面露不快:“朕独不喜欢这夕颜,暮夕之盛而已,一朝凋谢,脆弱而期短。” “陛下何故感花而伤,花草之物自有其命也。”随行的贵妃王氏劝慰道,这王氏正是李渊的外甥女。 “朕非感伤于花草,只是,突然想起了你舅父李渊。昔日,朕曾与其同游赏花,他见夕颜正盛,极赞其美,以花喻朕,如今想来,不知是何用意?对了,去年,朕还听闻你舅父又得了一宝马良驹,朕都未曾一见,你舅父如今也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隋帝杨广说着,突然扭头盯着王氏:“听说你舅父近来身体有恙,不知是否有性命之虞?” “陛下”王氏一听,惊慌失措,赶紧俯首跪地:“陛下息怒,臣妾不知舅父有此不当比喻,望陛下恕罪。舅父体恙之事,臣妾未知。” “既然未知,那爱妃要多多关心才是。”杨广一声冷笑,闻者毛骨悚然。 很快,贵妃王氏差遣信赖之人将此事急报李渊,李渊闻之大惊失色。李氏父子虽远在弘化郡,但当朝柱国李敏因谶语而夷族一事,也早所耳闻。更何况,这“李氏当为天子”中,李渊一族也脱不了干系,原本就心神不宁的李渊父子,听闻急报更是胆战心惊。 送走传信之人后,李渊对李世民言道:“我未曾生病,而陛下竟如此问,显然已经对我心有罅隙,怀有猜疑,甚至有置我于死地之心。更未曾想,陛下居然对曾经宝马一事心有不满。你母亲生前曾劝我得此宝马当献于陛下,我爱之不舍,如今,果然种下了恶果。你母亲通透明达,悔不该不听夫人言啊!”李渊胆战心惊之余更是痛心疾首,泪下沾襟。 “母亲向来都是如此心怀远志,思虑周全。”李世民也随之心伤不已:“当务之急,我们必须要想个保全之策才行。” “正是,正是,二郎说的没错,必须要想个保全之策!李敏就是前车之鉴啊!”李渊想了想,转头看着李世民:“二郎可有良策?” “父亲,孩儿想,既然陛下疑虑父亲,宝马一事实则微不足道,父亲为人和善,品行高远,宽仁容众,朝野上下尽得人心,这些才是陛下最担心的。”李世民点到为止。 李渊沉思自语道:“二郎说的有理,我李渊向来与人为善,少有政敌。无论任职何处都兢兢业业,为民着想。陛下常言天下得景仰膜拜者唯帝王一人耳,想必最不喜臣子得美名。”李渊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二郎,为父知道该怎么做了,看来我需做几日清闲的庸人了。” 既已有应对之策,李渊这才如释重负。无意间看到为自己日夜操劳而略显疲惫的李世民,不禁心疼万分:“二郎随我上任已有数月,夜以继日为父分忧。如今,也该回西京看看了,二郎回去后,可换大郎过来。” “父亲不必担心孩儿,为父分忧本就是二郎职责。” “二郎无需再言,这一年若非你在身边,我恐怕难以事无巨细、井井有条。再说了,回去看看无絮吧。” 李世民一听,不再执意留守一事:“父亲既然已有了主意,那二郎谨遵父命。”李世民说着拱手而拜,不禁喜形于色,一想到能早日见到朝思暮想之人,更是归心似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