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絮初见病榻上的李渊夫人窦氏时,也不禁大感意外。 窦氏虽久病未愈,面容憔悴,但仍难掩其贵气,端庄容颜着实美人一个。半身依在卧榻一侧的窦氏一眼便落在了无絮身上。上下打量间,面若平湖,心意难测。 “我虽久病未出家门,对你们几个倒是知道不少,平日里尽听二郎说起你们。”窦氏说话颇豪爽、干脆利落。 “二郎与晚辈布衣之交,能得二郎如此亲友,也是晚辈之幸。”长孙无忌回道。 “无忌谦虚了……”窦氏说话间,突然连声咳嗽起来。 李世民和女侍赶忙上前,捶背、递水,这才慢慢止了咳。 众人忧心不已。 正在这时,两个年轻男子掀帘而入。走在前面的男子年纪稍长,剑眉深眸,玉树凌风、相貌堂堂。而紧随其后的男子看似年纪不大,但却生得体形健壮,浓眉棕面,盛气凌人。 二人进屋后,见屋内站着的几个陌生人,颇感诧异。 “母亲,今天来客人了?”前面的男子问道,那低沉浑厚的嗓音中似又有流水击石之感,不禁引人伫听。 “大郎、四郎,来见见二郎新友。”窦氏说着指了指无絮几人。 原来前面的这个年轻人正是长李世民九岁的大哥——李建成,紧随其后的少年则是其四弟李元吉,小李世民五岁。 李建成笑着点了点头,而李元吉却只是瞪了个白眼,一转脸望着长孙无絮:“这小姑娘倒是长得灵气俊美。” 李世民顿时面露不快:“四弟,休要无礼。” 站在一旁的李建成也严词厉色:“四弟又胡闹!”转身忙向无絮道:“这位无絮姑娘,舍弟年纪尚小,说话没有分寸,还请姑娘莫要介意。” 无絮却是尴尬一笑:“大公子说笑了,我怎么会介意。” 这时,却听窦氏厉声一喊:“四郎,你且过来!” 李元吉撅了撅嘴,一脸不悦地走了过去:“母亲,四郎知错了,刚才只是说笑而已。” “说笑?你莫非还真把自己当作年幼无知的顽童了?这里,除了你大哥,其他人都与你年纪相仿,却只有你如此无智?……”窦氏说到气愤处,气息断续,又强声干咳了起来。 众人赶忙侍候在侧。 窦氏押了口水,咳了好一阵,才又平静下来。 “母亲,要不躺下歇息,我们先出去,改日再来探望母亲。”李世民跪坐在窦氏身边,心忧不已。 “不打紧,我呀,这整日躺着,幸好有你们来陪我说说话。”窦氏一脸欣慰地拍了拍李世民的手,瞪了一眼李元吉不言一字,李元吉一脸不悦,闷声低头立于一旁。 “不知夫人平日里服的是何药,可有再寻名医,寻得什么好方子?”长孙无絮看着窦氏面容憔悴,再看李家上下忧虑不快,不禁想要替其分忧。 “已经换了好几个大夫了,药也换了多次,只是未见奇效。”李世民道。 窦氏瞧着李世民,语气略显责备:“这医病之事哪能立见成效?” “夫人,恕无絮多嘴,药物医病确实难以立见成效,但夫人既然已医治多日,总该有所成效才对。方才听唐公说夫人之病是由于风寒所致,那想必所用药物也都是医治风寒之药了?”无絮细心询问。 窦氏看了一眼一旁的丫鬟红妹,示意她来回答。红妹将所用药物一一陈述:“现在用的药有枳实、茯苓、陈皮、胆南星、麻黄什么的,确是治风寒的药。” “这都是些清热止咳、理气平喘,治疗肺部疾病的药物。”长孙无絮说着,心中却想:看来医师断诊夫人之病在肺部了。 “你知这药理,莫非也懂医?”窦氏一怔。一旁的李世民也颇有惊色地望着无絮。 “我只是略读过一些医书,夫人可否让我给您把一下脉?” 窦氏上下又打量了一番无絮,狐疑地点点头,只道一声“好”,她倒想看看这个长孙无絮如何行医。 无絮上前跪坐在窦氏一旁,为窦氏把脉。 屋内一片寂然,众人观望。只见,片刻少许,无絮将窦氏的手慢慢放回,起身回道:“夫人之病,怕是因那风寒闭热而闷,久病未愈而引起肺部不适。夫人形容消瘦,右颊略红,咳中少痰,应是肺虚久咳,当补肺气。我之前见过一个方子,以人参加鹿角胶末煎服即可。而咳嗽不止,则应服以五味子收肺气,与人参、黄芪、麻黄、粟壳、五倍子、甘草研末制成丸药服用。两药服用期间配以清淡食物,相信应该很快就会见效。” “这方子当真有效?”窦氏质疑道。 “你是大夫?还是药师?怎敢在这里造次?母亲休要信这乱说的方子。”李元吉圆眼一瞪插嘴道,这会儿早把刚才遭训一事抛之脑后了。 窦氏并无责备元吉,而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长孙无絮。李世民正要说什么,但一看母亲锐利的眼神,几度欲言又止。 无絮并未被李元吉的斥责喝住,而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实不相瞒,先父生前也曾患过此病,久病未愈,后来得一良方才得以痊愈。待我读了些医书后,才知此方甚妙。刚才夫人的脉象与症状正与此同,所以,我也才说了这个法子。” “夫人,无絮所言非虚。”一旁的长孙无忌证实道。 “我知道无絮姑娘所言非虚,不过姑娘是否也知道同病异治之理。前人传神医华陀同病异治,皆是头痛身热,那神医却给病者开了不同的方子。我与令尊即便同是风寒,也未必同药就可医治。”窦氏温言细语,面露和善,可是,明理人一看便知她这是在故意刁难。 “确如夫人所言,古人以天地方位气时之异,施以同病异治之法,虽同病,却因气候、地域、个人等诸因素而取异治之法。但先秦神医扁鹊也有望闻问切的诊法。”无絮的脸上显出了一种自信的笑容,她没有继续言说古法,而是话锋一转:“方才,我在这个方子里加了可治久咳肺胀的粟壳,这恰与那个良方有所区别,当正是专配于夫人所用。” 长孙无絮镇定自若地解释一番后,李世民长舒了一口气,内心既惊且喜。 窦氏看着无絮,嘴角忽现出一丝不动声色的笑意,这稍纵即逝的笑意却被李世民识见。对母亲性情了如指掌的李世民自然明白母亲的心境,这才稍有安心。 无絮的话也让李元吉不知如何插嘴,只见他扭头瞧了瞧一旁的大哥,而李建成竟却是副赞许的模样:“没想到无絮姑娘不仅精通医学,心思也是如此缜密细腻。” 众人皆称是。 李世民趁机赶紧试探窦氏:“母亲,认为如何?不如按无絮说所,试一试?” “二哥,这药岂能胡吃,她只是多读了几卷书而已,又不是真大夫!”李元吉强行阻挠。 “四郎,莫要多言!红妹,就按姑娘说的做,我今天就试它一试。”窦氏咳嗽了一声,无力言道:“今日我也累了,想歇息了,你们就先回吧。”只此一句,未有谢言。 当日,送别无絮三人时,李世民心中颇有歉意:“今日,母亲身体不适,若有失礼之处,几位还望见谅。” 雪儿正要说什么,却被长孙无忌从后一把拉住。 李世民看着无絮:“今日多谢无絮了。” “二郎不必言谢,只希望令堂能够早日痊愈,如此也能一解二郎之忧。”无絮鼓励道。 虽只字数语,却让站在寒霜冰雪中的李世民心中突觉一阵暖热涌起。他上前一步,将无絮的披风棉帽往额前拉了拉,四目相望,此时无言胜有言。 登上马车,李世民目送几人远去。 四日后。 晴空无云的清晨,青天白雪里,冰雕玉琢的大兴城显得玲珑剔透。 李世民刚一走近母亲的堂屋,就听见屋内传来了一阵久违的欢快笑声。 “今天有何喜事?”李世民掀帘而入:“父亲,大哥!”李世民作揖施礼,“三弟也在!”话音刚落,再一看母亲,红润的面庞,笑意盈盈。 “母亲,今日好气色啊。”李世民一眼便看出母亲窦氏容光焕发。 “看看,夫人,我所言非虚吧,连二郎也是一眼便知,夫人就不要再狡辩了。”李渊揶揄道。 “我哪里是狡辩,只是凑巧她这方子对我的病罢了。”窦氏强作固执,脸上却止不住笑意。 李世民一听便知他们是在说那药方,忙急切问道:“母亲,看来那药方确实管用?” “何止是管用!这些时日,何曾见你母亲有过今日面色。自从用了那长孙姑娘的方子,连连两晚少咳安睡,就连这身上的疲乏也解了不少。我看啊,再用上几日,就能痊愈了。真没想到,那长孙姑娘,小小年纪,竟如此厉害。”李渊啧啧称赞。 “既然父亲都这样说,我倒是真想见见这位奇女子了。”一旁的一个长相略显清瘦的少年说道。少年与李世民年纪相仿,深眸褐目,眉宇间倒与李世民颇有几分神似。此人正是李世民的三弟——李玄霸。 “三弟那日不在,若在,定会目睹无絮姑娘如何坦然自若、处变不惊了。”李建成说着扭头笑看母亲:“母亲,那般故作刁难,当真是苦了那姑娘。” “大哥、三弟,是真没领教过无絮之才,她的才德何至于此呢。”李世民道。 “唉,这见过面的,见过一面的,连这没见过面的,都尽是一副摸样。我这李家人啊,看来是非长孙家不可了。”窦氏故作无奈,一声叹息。 机智的李世民怎能不解其中之意,他两步跨到母亲身边:“母亲是觉得无絮不错了?” “我只是觉得那姑娘确实还算聪明!”窦氏不以为然道:“原本,我只想这方子既然是那姑娘给的,喝了也见成效,总得谢谢人家才对,免得遭人闲话……”窦氏的话还没说完,只见李世民一跃而起,兴奋地说道:“既然母亲都这样想了,那当然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去高府,请她过来!”说着便要转身离去。 “二郎,你站住!”窦氏赶紧叫住了李世民,几声咳嗽:“瞧把你高兴的,且听我把话说完。既是达谢,总不能空手去。礼不宜过重,让红妹带你去拿。”窦氏稍显犹豫,轻咳一声:“日后,若有闲暇,倒是可常带你那些良友来府。” 李世民大喜,上前一步:“二郎谨遵母意。”话音拉长,抱拳打躬作揖,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言毕便难掩饰兴奋转身奔出房内,而房内身后一片笑声。 “夫君怎么也跟着凑热闹?”窦氏故作埋怨。 “夫人方才若不这么说,我都有心登门拜访,以表谢意了。再说了,夫人病情好转,登门拜谢,也是理所应当。” 窦氏听罢抿嘴一笑:“我岂是那小气之人?只不过是在试探那个长孙无絮而已。也罢,看如今这情形,让二郎去是再合适不过了。” 听闻窦氏所言,李建成、李玄霸自然也明了了其中缘由,两兄弟不由相视一笑:“我家这兄弟难得遇上了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