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比斯开始频繁地接通讯,有些接了就没有下文,有些接了之后会出门,穿挂在晾衣绳上、用防尘罩罩起来的衣服,穿起来总比普通衣服要多花点时间。
出门前满怀希望,回来后垂头丧气。
他越来越沉默,对通讯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谨慎小心。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连续半个月的无功而返后,安比斯回来,抡圆手臂,把被攥得皱巴巴的橡胶手套愤怒地甩到了床上。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手套却只是软趴趴地摔进了褥子里,激不起半分涟漪。
安比斯瞪着那双手套,像瞪着生死仇敌,最终无力地瘫坐下来,坐在那只板凳蚌上,把脸埋进了手掌里。
那是饼饼第一次见到他的手。安比斯几乎从不把手套摘下来。
数条肉色的经络从手腕向上延伸,蔓延过整个手背、手指、指尖。随着呼吸缓缓起伏,渗出半透明的粘稠液体。
那本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可沿着肌理流动的脉络完全吸引了人的目光。这不受其主人控制的分泌物象征着一个事实——基因缺陷。
安比斯被每一个面试官要求摘下手套,展示自己的先天不足,展示作为一只蜜蜂,最悲哀的事。
蜜腺残缺。
像他这种蜜蜂基因占主导地位的人,往往都有成熟的蜜囊。浓度高的,兴许还能拥有蜜腺,将摄入的糖分转化为优良的蜜浆,再从蜜管导出。
安比斯有67.1%的意大利蜜蜂基因和23.8%的中华蜜蜂基因,可谓是蜜蜂中的佼佼者,生来就是为酿蜜业而生的优质蜜蜂。
但他从出生起,就被上天剥夺了做蜜蜂的机会。
他蜜腺残缺,酿不出蜜,吃再多甜食,再多鲜花,也只能听蜜囊日夜哀嚎,看从未被糖分滋养过的蜜管日复一日地淌出粘稠浆水。
安比斯埋首在掌心里,半晌,一动不动。
直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碰了碰他的脚踝。
他睁开眼,发现自家牛奶果冻似的小章鱼,正趴在自己鞋面上,仰头看他通红的眼眶。
少年用力揉了揉眼睛,“饼饼,饿了吗?”
小章鱼爬上他的膝盖,主动掀起荷叶边似的膜。
安比斯眼前一亮,轻轻摁倒它,腕足主动张开了。
“长出新的了!”
章鱼断裂的腕足处,如同春雨后的新芽,冒出三根细小的、蝌蚪尾巴似的触肢。
安比斯甚至不敢碰一碰,生怕他一碰,这三根小芽就像受惊的兔子似地缩回洞里去。他只敢小心地捏捏紧邻它们的完好腕足。饼饼摆动着触须,轻柔地缠住他的手指。
“真好啊,饼饼……很快就能好起来了。当时一定很痛吧……”
长久笼罩在安比斯眉间的阴霾,似乎也被这雪白的小星星驱散了些许。
他微微笑起来,把饼饼抱到了怀里。
但这都只是暂时的。
饼饼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对人类世界的了解远不足以令他做出精确推论。他只知道安比斯的日子越来越过了。
少年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有时饼饼爬出垃圾桶,会在黑暗中正对上安比斯睁大的眼睛。安比斯努力入睡,可香甜的梦仿佛永远离开了他。
他就开始整夜整夜地干活。拼命接手工,不停地做,熬得眼眶发红,才合眼睡上片刻。
偶尔,他会跟饼饼说话。
“找工作真难啊。”安比斯望着窗外说。
饼饼听懂了‘找’这个动词,和‘难’这个形容词,知道‘真’是副词,修饰形容词,‘啊’是语气词。
‘工作’应该是名词。嗯……‘工作’是什么东西呢?没见过……
“要么不收大二生,要么问我‘你的专业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我的专业是干什么的,我就是被调剂过去的。”安比斯说,“要么就,看我的手。然后拒绝我。基因缺陷又不是传染病……还是说,员工的残缺,会让同事抬不起头么?”
这段话里陌生名词太多,饼饼听得云里雾里。
“别人能做的事情,为什么我不能做呢?又不是什么专业性很强的事情。”安比斯的声音放轻了,“就因为我生了这双手。”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和窗和帘子下微弱的月光。
基因让人能赢在起跑线上。鱼类天生就比别的基因的人更会游泳,鸟类天生就更擅长空中作业。强行从事不符合自己基因的行业,就势必要与天生就精于此道的人们竞争。
“……如果不让我做蜜蜂,那为什么要把我生成蜜蜂呢。”他喃喃着,思绪飞远了。想到宿舍里能天天点外卖的室友,想到校园附近爆满的奶茶店,想到他们谈论的全息电影和游戏。
“……真羡慕啊。”
少年蜷缩在木板、杂物、废报纸里睡去了。
梦里有慈爱的父亲,祥和的母亲,和睦亲切的同学,亲昵要好的朋友。遮风挡雨的温馨小屋,舒适保暖的衣服,甘甜鲜美的食物。
醒来继续独自面对生活。
饼饼再没见过他吃泡面,吃火锅,只见到他一天三餐吃一样的粗面馒头,跟商家套交情,说天天来,要打折。
他仍然接通讯,跟老师争执些什么,但每次的效果似乎都不理想。他脸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阴沉,只有给饼饼喂虾,看着它津津有味的模样,安比斯才会稍微轻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