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住皇甫思凝裙角的不是贼盗,而是一个还流着口水的黄口小儿。
这孩子看着也不过二三岁,生得玉雪玲珑,十分可爱,如同从年画上走下来的一样。一身大红袄子,胸前挂着金灿灿的如意锁,看着分量十足,比她还值得被偷。小娃娃捉着她不放,唤道:“娘,娘。”
皇甫思凝蹲下身子,笑道:“我不是你娘。”她掰开小娃娃的手,那小娃娃瘪了瘪嘴,眼泪已经盈眶,眼看就是一场倾盆大雨。她一时头大,本能地看向凤竹。
凤竹将小娃娃捞起来,冷冷道:“哭什么。”
小娃娃被凤竹拎着后领,眨了眨眼睛,居然奇迹一样不哭了,乐呵呵地瞅着她。
皇甫思凝奇道:“没想到你这么招小孩子喜欢。我给她陪着笑脸,她还哭;你一张棺材脸,她居然还对你笑。”
凤竹晃了晃手腕,小娃娃就像秋千一样微微荡起来。
娃娃不知危险,以为有了好玩的,照样嘻嘻笑。
皇甫思凝连忙阻止道:“这衣服也不知道牢靠不牢靠,你可别这样。万一掉下去可怎么办?”
凤竹道:“怎么办?”手下又晃了晃。
皇甫思凝抱住小娃娃,道:“既然遇上了,总不能放着不管。也不知道是什么父母,居然把这么小的孩子给丢下来。横竖这条街也不长,我们就在这等一会,他父母肯定能找过来。”
凤竹不置可否。她们二人站在一起,不管多久也似不觉寂寞。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小娃娃的父母果然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对着她们二人千恩万谢。
皇甫思凝拒绝了他们的谢礼,柔声问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娃娃的母亲垂首答道:“小女名玌,小字双双。”
凤竹插话问道:“为什么她要叫个球?”
娃娃的父母齐齐一愣。
皇甫思凝轻咳了一声,道:“凤竹,你误会了。她的名字,大概是出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逑’罢。”
娃娃的父亲解释道:“娘子误会了,小女的名字乃是斜玉为底的玌。”
皇甫思凝恍然道:“原来是美玉之名。真是好名字。”
娃娃的父母笑呵呵。小孩子也知道自己被称赞了,咧开嘴一笑,眼睛弯弯如弦月。
这般和谐景象,偏偏有个不解世事之人。凤竹皱起眉来,说道:“斜的玉球还是球。”
娃娃的父母彼此对视,轻咳了一声。
皇甫思凝忍俊不禁,戳了戳凤竹的脸颊,道:“你这个文盲。”
他们三人又随口说了些话,这对父母方才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离开。皇甫思凝目送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轻轻地笑了。有些开心。
她转身,发现凤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凤竹道:“你笑了。”
皇甫思凝眨了眨眼睛,道:“这有什么稀罕好瞧的?我本来就爱笑,时时刻刻都在笑。”
谁都知道,令花见的女儿一向爱笑,见了谁都喜笑颜开,脾气再好不过。
凤竹摇了摇头。
皇甫思凝一贯舌粲莲花,不知为何忽然结舌难语。
空气中隐约有花香,有小铺上陈满新鲜野花,薰风解愠,随之流芳。
凤竹道:“你很少笑。”
皇甫思凝僵立当场。
当初那种被人迎面掴了一掌的滋味重又回来。
凤竹并不是嘲笑讽刺,只是最简单的陈述事实而已。
皇甫思凝攥紧了自己的手,赌气道:“你才很少笑。这么长时日以来,我才……”她搜肠刮肚,将每个点滴都回忆了一遍,笃定道,“我才见你笑过两次。”
一次是自己被困囹圄,凤竹前来相救。她的睫毛沾了血,眸光如岩浆一样滚烫,一笑艳光如能倾国倾城,却森然得可怖,宛若无间地狱中爬出来的浴血修罗。
另一次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月如一弯银钩,云似蝉翼透明。世间仿佛清平静好,不闻鬼哭神嚎。在她视线之外,宝顶华檐倾颓,彩旆牌楼坍塌,火光繁繁如昼,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砍杀声在四面八方的街衢连绵而起,她的数百名血亲们在浓烟与刀光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所能目见的,唯有凤竹在路间拦了她的车马,披头散发的疯子忽然一笑。
最深浓的黑夜里盛开了最明媚的花。
那飘渺一笑,只教人魂飞魄散,忘却前尘烦忧。
皇甫思凝有一霎恍惚,道:“其实你应该笑一笑,多笑一笑。”
她的手触及凤竹的唇角。颜色鲜妍,不点而朱,饱满丰美如红豆,教人生出采撷的欲望。
凤竹面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怒。
“你笑起来那样好看,总板着一张脸多可惜……”皇甫思凝的手指离开凤竹的唇,欲盖弥彰地转过身,大踏步向前,“我们走罢。”
凤竹道:“你走反了。”
皇甫思凝停了一刹,果断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凤竹慢悠悠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