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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傍晚时分,苏铤正和夫人蒲棠在家中水榭里对弈,抬头看见自家弟弟从不远处走过,像没看见他们一般,苏铤于是丢下棋子,“此局未完,等我回来继续。” 引得娇妻嗔怪地瞧他一眼。    他绕到苏颜面前站定,气定神闲等着苏颜撞上他,不料苏颜靠近他后,自然地绕开了他继续前行,被他一把拉住。    苏铤打量着他这样子,心中了然。母亲几年不许他离京,更是言明要等他和燕家娘子定下亲事,才让他出去。他偷跑去甘州,归来后,母亲气的不想见他,连自己都被父亲斥责一顿。    苏铤看他魂不守舍,又扬眉,“你这几日都在忙什么?说来听听,毕竟你兄长卓有才干,他若出手帮你,事半功倍,马到成功。”    苏颜推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没好气道:“没忙什么,你忙你的去吧。”    “你不想说,有件事你或许想听。”    苏铤在苏颜身后,不紧不慢开口,“去年,我往大理寺,偶然间碰到萧佩,我向他打听少卿何在?他为我指路,我道谢,寒暄了几句。”    苏颜脚步定住,回身看着兄长。    “临别时,我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份案卷。”    苏铤望望远处,蒲棠还在水榭里等他回来,他贴近苏颜,继续道:“他捂得甚严,不过匆匆一瞬,我还是看见了,‘百花津案’。”    入夜,重绛怎么也无法入睡,想起从前在甘州,蜀葵时常过来请她一起晚间小酌,自己顺理成章留宿在她香闺。两人闲话家常,试着宛芳堂风靡甘州的胭脂新色,谈过珊丹雪岭,长河落日,渐渐睡去,并不觉宿夜漫长。    她翻了翻身,竟又想起萧佩来,说来也同他看过一回燕知山风景。残雪方融,她一时兴起,要学骑马。蜀葵道伙计阿南精于骑术,令他来教自己,不料阿南甚为忙碌,最后倒是萧佩不忍见她失望,说来教她。    她记得,出了甘州城,一路他牵着她马上缰绳,她心里害怕,一直命他不许松手,走走停停,竟也走出数里。他眺望燕知山出神,她笑言他们楚州可无这等壮丽美景,他沉默良久道,眼见此景,某在想四百年前,那霍龙城将军踏雪玉关,饮马长河,一代战神,勒马远眺,该是何等英姿。”    霍龙城乃有名的常胜将军,在雍国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重绛当时望他一眼,在他身后颔首微笑。不想他一介布衣,亦有这般豪气,听他此话,志不在京城,竟愿在此间一搏功名。    于是她接口道,甘州男儿豪杰辈出,远的不说,安国公萧诞千里奔袭,解孤城之困,勇猛无畏,亦是不世出的英雄。    那时他未答言,只是神情似隐忍,似悲凉。    还有那天澍河边,白鹘袭来这电光火石间,他飞扑而来护住自己的一刻,重绛暗愧,觉得一路上对他的戒备怀疑显得那般没有良心。他怀中气息顿时令她忆起宛芳堂大火之夜,拥住她的那个怀抱,莫名熟悉。可蜀葵说救她的是苏颜,令她不解……    终究骑马是没有学会,重绛自嘲地无声微笑,下一瞬,她似乎听到一些不寻常的响动。    刻漏声掩盖了暗夜中清脆细微的几声碎裂,伴随间或几下轻缓脚步声。这本不易被人察觉,但重绛生来听觉胜过常人,远处声音听在她耳中,亦清晰无比,因此她即便睡着也时常会醒,且常常要塞住耳朵才能睡得香甜。她心下思忖,刚才脆响像是瓦片破碎,是否有贼潜入?她悄悄披衣,将烛台持在手中,欲往外间唤醒择朱和其余仆从。刚跨到外间,没走几步,光影一晃,蜡烛陡然熄灭,借着朦胧月色她望见一个投影倏地猛扑过来,不及反应已被对方死死擒住,那人一只手便制住重绛双腕,另一只手掩住她口鼻不让她出声,立时挟着她向门外移去。    重绛一瞬间心底俱是绝望,此人进入王家如此轻而易举,兼力大无比。他挟持自己,想是来者不善,当下她觉得性命堪忧。她双脚刚跌跌撞撞踏上院内青砖,忽听破空之声迅疾而来,有矫健身影自高墙上跃入,一剑凌空,斩露凝霜。那剑舞若游电,随风萦回,自如无比,竟是一柄寒光凛冽的软剑。京城子弟平素也有爱舞刀弄剑的,却极少有人用软剑一类,盖因这样兵器,练习起来难以控制,反而会弄伤自己,练成不易。可观这使剑之人,姿态潇洒,剑光陆离,身法似腾蛟起凤,剑出如江海逐涛,显然他比压制着重绛的不速之客武艺高强,令对方节节后退。她听见他边逼近边道:“蒙面宵小,还不束手就擒?想被绞成几节?”    重绛身后那人嘿嘿直笑,并不理会他,突然一手捏向她喉间。一道白光射来,那人像被刺中,吃痛低吼,反手将重绛一推,她摔倒在青砖上,双腕一触到地面,疼到她泪眼模糊。又有几下破空轻响传来,院中忽而归于寂静,月在中天,夜风抚梢,若不是疼痛,重绛会以为又是一场幻梦。    眼前一双皂靴出现,停在她身前,他一把将她拎起来,“走吧,快进屋,幸而脚没伤着,还能走。”    还是月下松涛般的嗓音,重绛无心理会他言语中的戏谑口气,“你怎会在这里,那人是谁?”    他忽略她第一个问题,指了指她喉间泛红指痕,“应当是范果。”    她急道你怎不去追?    “他左手右足都被我刺了一剑,想来翻墙功夫不好使了,此刻已经被姜游等人按在墙外了。”    他看着她苍白面容,补上一句,某负伤了,追不动。    择朱迷迷瞪瞪睡到东方既白,自家娘子过来将她推醒了,她觉得脑袋十分沉,或是没睡好。娘子叫醒她后,给她看手腕上的几道新伤,择朱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弄的,娘子告诉她,昨晚起夜时不慎摔的,至于娘子喉间一片红印,娘子说是蚊虫咬过,抓挠所致。择朱慌慌张张去找药,心想自己睡得这般沉,害娘子受伤,这被薛娘子知道,她饶不了自己……    是日一早,重绛借故外出,转道悄悄去蜀葵那里,她刚到客舍,就见苏颜也骑马急急赶来,重绛把择朱采茜一概人等通通赶出门外,方才对两人道:“范果昨日已被抓到,大理寺正在审他。”    蜀葵和苏颜大惊,重绛便将昨夜范果去往王家劫持她之事大概说了,蜀葵听后连番追问,“范果去王家做甚?是去找你?他又怎知你在王家,依你所言,起初他似乎想劫持你,后来险些杀你灭口?他为何要这样?”    重绛良久不语,蜀葵一筹莫展,苏颜知她们没有头绪,出言道:“我再想法令人去打探一下,或许可以让我兄长直接去找他……们大理寺,你们莫要太急。”    蜀葵感激他此番鼎力相助,站起身对他施礼,被他拉住。重绛转念一想,范果是杀害阿东、害薛源失踪的凶嫌,那宛芳堂走水,和他有无关联?他来找自己,和萧佩跟着自己,所图谋的是不是一样,她恨不得逼问萧佩,又只能咬牙,无计可施。    苏颜看看她们,神色迟疑,他着急前来,只是为了告诉她们一件事情,终于他还是说道:“我兄长昨日对我说,萧佩离京来到甘州之前,曾经调阅过百花津案的案卷,我虽看不到案卷,也不知详细,但我向京中旧友打听,听闻此案与水部郎中——周缨有关。”    她们同时问,这个周缨是谁,现在何处。    他死了,大理寺初审,刑部复审,结论落水而亡。    这个周缨,原是冀北军统帅燕冀云之女——燕秋薇的未婚夫,将要与我定亲的燕家娘子,就是她。    忙碌一夜的萧佩,方听完姜游对审讯范果的汇报,正从官舍中向外走时,就看见了苏铤长身玉立,杵在门口等人的样子。    萧佩估摸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觉得无法装作没有看见,上前致意,道一声苏舍人安好。    苏铤注视着面前这个绿袍皂靴的年轻司直,一身寻常六品官服,穿在他身上器宇轩昂,矫矫不群。听闻他虽是恩荫入仕,然成绩卓著。他不由默默想,莫说蓝家小娘子对弟弟并无男女之情,即便有,论相貌和能耐,也难敌过这一位。    他早年亦风流过,那日在清江酒楼外,他认出萧佩后,蓝重绛、苏颜和萧佩的神情他全看在眼中,焉会不知这三人眼波流转之间的暧昧情债。不过今日,他并非为那个傻弟弟而来。    他清清嗓子,沉稳道:“萧司直,你有何发现,不妨对我明说,或许我可帮你。”    “苏舍人何意?某不明白。”    “你在查些什么,我知晓,想帮你,我只问你,领不领情?”    “你为何要帮我?又凭什么说,能帮我?”    “凭我也觉得周缨之死事有蹊跷,凭我也看过那份卷宗。”    他看到,这年轻人的眼神里隐隐迸发出一缕狂热,又被压抑下去。    “我也想知道,另一份卷宗在哪里。”他适时补充道,“看来你还未找到它。”    萧佩忽然退后一步,微笑道:“苏舍人,某还有公务,恕不能陪阁下猜谜,先行告辞。”    苏铤伫立在原处没有动,他抬头,仰望晴空万里,竭力掩饰了眼底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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