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距甘州,约五百里,苏颜此前疾驰了二日。他其实不耐边塞天气,颇有不适,可这趟再去凉州,他仍不愿坐车,坚持骑马而行。蜀葵马术不精,加上神思不定,不便骑马,重绛于是硬拉她和自己同车,由微生带着数人在后护卫。重绛整日和蜀葵坐在车中,看她心事重重,忧虑难绝,夜不能寐,更不知该如何劝慰。自己本就不是多话的人,车外的苏颜平素倒是健谈,此刻也只是不停打马,随着马车专注前行赶路,故而,这三人行不同以往,异常沉默。 楚微生行在苏府众人之前,蓝衫皮靴,身形有些单薄清瘦,神态自若,不卑不亢。苏颜随从窃窃私语:蓝娘子的这管事,不仅年少,生的还一副俊秀模样,蓝府选人如此讲究脸面容貌? 难怪我家郎君成天黑面无语。 哈,你又胡说,他比不得我家郎君,布衣一个,况且只是个管事,蓝娘子哪会动心? 就是,再说我家郎君,容貌又哪里差了? 正说着热闹,却看见微生催马过来,立在他们面前,“几位辛苦,某备了些肉干和鲜果,可要用些?” 几人忙回道吾等亦备了干粮,不劳管事,见他走远了,又议论起他这作态,非但不令人厌,还显出几分谦和。 苏颜冷眼旁观这一幕,攥了攥手中马鞭。 这天是第二日,时值正午,众人拾柴引火煮饭,略做休整。重绛捧着水囊饮完最后一滴水,看了看终于困倦打盹的蜀葵,跳下马车想要透一口气,脚一落地,微生便向这边过来,“娘子何事?” 她道,取水去,他侧侧身,恭敬示意她先行,随即跟上她一起往河边走去。 重绛灌满水囊,顺势一照,倒影里的女子显出憔悴之色,她无心拾掇,简单理了理发髻,跟微生原路返回。两人这么走着,重绛余光不时触到他被风撩起的衣衫,慢慢想起当日收留他的情形,他昏倒在自家门口,刚巧被择朱看见,奔来告诉自己。她围着他一番打量,认定他不像逃兵或山匪,甚至称得上一表人才。 她救了他回来,吩咐人给他喂水喂药,务必救活。看他衣衫破旧,她找出一件父亲的外袍改了改,交给择朱,叮嘱在他醒来后交予他。 他不到一天便醒了,听小丫头讲完她搭救经过,竟然说要报答蓝娘子,顺便挣够盘缠回楚州。他道自己从楚州来,村中因一场时疫彻底凋敝,他也已无亲眷,是来甘州投靠远亲,不料亲戚早不在甘州,他盘缠用尽,疲惫饥饿下支持不住昏厥,幸而遇到她才得救。 重绛想了半日,最终决定留下他,他自称没读过什么书,但识字也懂算账,她觉得他做个管事不屈才,反正她也要去京城寄人篱下了,顺路带他回楚州,路程那样远,多个免费护卫也好。想通了,她拍拍衣裳起身,去瞧瞧他恢复得如何。 那日蓝府院中,他在帮忙修葺房屋,听说她来了,他肃容稳稳地走来,看来身体已然无恙,一件寻常蓝衫,面带尘灰,手上也有黑垢,停在几步开外,默然听候她命令的样子。 只怕他比自己还小些,重绛想着,问他名姓,他答,微生。 她又问,你姓甚? 这回他淡淡抬眸,答道:“姓楚。” “娘子在想什么?”他忽然发问,重绛一怔,牵牵唇角:“在想我们初见之日。” “娘子记得我们初见那日?” 重绛点头,“自然记得。”她心里微微诧异,不才过去三月有余,为何会不记得? 他依旧落后她半步,没有搭腔,重绛继续走着,渐渐感到身后格外安静,转身发觉他不知何时竟远离她数丈,此时正快步追上来,手中捏了一朵小花。 是边地常见的红蓝花,本朝女子的胭脂里,总少不了它。宛芳堂胭脂口脂闻名甘州,靠的即是择取上好红蓝花,配以赤红丹砂,精心调制。甘州胭脂色泽浓艳,如玛瑙诱人,宛芳堂更有决不外传的秘方,宛芳胭脂遂风靡全国,成为贡品。重绛看微生将这朵红蓝花递给自己,本能伸手接过,反应过来后,她有些吃惊。雍国男子折花赠人,有示爱之意,莫非他不晓?她本性羞涩,于她而言,他们平时仅是管事和主人之间客套相处,他当下此举,令她无措中还起了隐隐薄怒。 他仿佛未注意她的神色,道:“薛公倘若确遭遇不测,薛娘子还需娘子来劝慰照顾,望千万珍重自己。”他抬头,视线越过她发顶,不远处炊烟袅袅,不等她回答,他行礼离去。 午后,一行人在官道之侧休息,重绛眼见众人都在,问起蜀葵所收到的书信,是否薛公亲笔,又是何人所送来。 不料蜀葵答,这次送信的,不是人,是一只鹘鹰。 原来薛源的胭脂生意,丹砂一日都不可或缺,甘州燕知山富有丹砂矿藏,故而他时常入山找矿,寻觅上好丹砂,和矿主商讨交易,就在不久前,他无意间救治了一只受伤鹘鹰,通身雪白无杂,难得是它这类野性难驯的骄傲飞禽,居然愿意亲近于他。鹘鹰迅捷灵活,薛源灵机一动,训练它传信,终于成功,他得意地把这件事写进家书,便是薛蜀葵手中这一封,是薛源在凉州令它送到女儿手里的。信送毕,白鹘振翅高飞,不知其踪。且信中所述,并无异样。 重绛道:“看来信是薛公亲笔,毋庸置疑,但我有一事,尚有疑问,火烧宛芳堂是何人所为,与薛公之……可有关联。” 蜀葵摇摇头,“阿四或许看见了那歹人的面貌,可姜游说他伤势甚重,不一定能醒,亦不知何时会醒。” 众人毫无头绪,各自沉默,蜀葵婢女采茜忽而悲愤,“主人为人,不贪财,不惹祸,仁善好施,婢子不信他会遭难,是否他们弄错了……” 重绛心底暗叹道:不贪财,便不会与他人因财结仇吗? 苏颜久不出声,终忍不住疑惑道:“店铺财物分文不取,反而想一把火烧了,难道他图的财不在这里?” 重绛又一次叹息,她有种奇怪预感,这两件事必有关联,她希望自己错了,眼下一切只有到达凉州再说。 人云:欲速则不达,第二日晚,突降大雨。道路泥泞不堪,前方小河上更有一座木桥垮塌,车马无法通过。苏颜随从有一人骂骂咧咧,“水部干什么吃的,修出这误事玩意儿!” 重绛和苏颜情知蜀葵这下必定焦急更甚,但今夜除了找旅店投宿,别无他法。众人好容易投入桥边不远处的一家客舍,重绛不经意间回首,微生还站在门口眺望断桥若有所思,两人视线相触,重绛竟不自在起来,未几,他避开她目光,进入随从们的屋子。 薛蜀葵听着窗外雨声,将烛芯又剪一截。她坐立不安徘徊不定半晌,开门下楼想去寻重绛,恰巧见采茜迎面而来,“娘子,我们出门匆忙,婢子去跟店家要了几样短缺物什,回来时见对面酒楼还有胡姬在卖上好的蒲桃酒、新梅酒,婢子知道娘子爱喝,便沽了些回来,饮一杯也好安睡。” 新梅酒,往事像旧年烟花,砰的绽开。蓦然回首,那人音容宛在眼前,雨水沿着一柄孟宗竹伞淅沥而下,两只手紧紧牵在一起,他眼中还是梳着垂髻的自己。薛蜀葵不愿再想,拉过采茜,定定神,只说:“休要乱跑。” 采茜观她面色,慌忙应承,赶紧整铺叠被服侍她躺下,心里暗悔失言,恨不得马上将那破酒倒了干净。 那厢蓝重绛也辗转反侧,坐起身来。她除下手上金镯,在手里轻轻把玩,这金镯錾刻有丹华花纹,雍国时兴式样,是自己将及笄时父亲所赠,她爱不释手。之后每逢思索心事,便喜欢摩挲它,细细端详。看了好一会儿,她觉得索然无趣,倒是门外有窸窸窣窣响动,她自幼听觉敏锐,远胜常人,感到是有人在外徘徊,一开门,苏颜立在当下,模样欲言又止。 重绛再次叹息,把苏颜领至廊下,自己倚在廊柱后,躲避夜间寒风,道:“有话请说。” 他脱下外袍递过去,她犹豫一下,道谢披上,清澈明眸静静望着他,丰姿秀丽,纤腰楚楚,较之四年前更美。求婚之言到了嘴边,可这夜凄风苦雨,气氛着实不对,各人还都心绪不宁。他一转念,低声道:“你那管事的来历,我问了择朱,我观他……很是可疑,你不可太信他。” 她想这二人不过认识几日,他怎就有如此怀疑,明白他是好意,于是道:“我一介孤女,自感没什么可被图谋算计。但你我多年知交好友,你提了,我自会留意。” 他复又唤一声,“重绛!” “苏郎君,”她以手轻叩几下廊柱,一字一句道:“年幼时,我等三人是亲密玩伴,年少时无奈作别天各一方。我遗憾,是因知交零落、因你苏家曾与我父交好,当时……却袖手旁观,不为别的。我不怨你,我们仍是好友,你救了我,我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