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盐桥上市,灯火雨中船。
——马戴《送淮阳县令》
1月29日
贺永安回到房间,腿搭床上,手贴地上,开始做俯卧撑。因为许久没回家,地上都是一层浮灰,他不甚在意。
老旧的床,都十几年了,不堪重负,缓慢地吱呀。
距离贺永安从湖北回来,正好第六天。
最长十四天的潜伏期还未过一半。
他跟猴子都没有发热迹象,身体无任何异样。
新闻里报道,目前来说新冠肺炎无药可医,专家建议多锻炼少熬夜,增加抵抗力。他自觉身体素质不差,这些天里还是没事就做俯卧撑,弄得猴子压力巨大。
贺永安就嘴上安慰猴子,我天煞孤星,还没人收我呢。
猴子知道他父母早亡,不到二十岁就进运输队自己讨生活了,连个亲戚都没。
这么一想倒是,一把抱住贺永安大腿,贺哥牛逼,罩我罩我。
反正他瘦得,连自己都撑不起来,更别提锻炼。
贺永安嫌弃地甩开他,“我罩你家水蜜桃还差不多。”
猴子嬉皮笑脸,“我要是有水蜜桃,你随便罩。”
贺永安已经快一个月不沾女人腥,他俯卧撑做得无聊,把林春芳的短视频打开看。
还是刚才的那个视频。
春光。
其实唱《春光》时候林春芳是模仿原唱周迅,跟她原本的音色不完全一样。她压低了嗓音,像在嗓子眼儿里含着盐粒,透着一股缠绵的湿漉漉的咸和黏,慵懒天成。这盐粒儿又像蚌壳里的砂子,磨出来珍珠质感的迷离。
贺永安听了好几遍,跟第一遍感觉全然不同。
看她取景就在阳台上,他所熟悉的咸楼风光,被腐蚀而锈迹驳驳又略显压抑的防盗网和栏杆,夕阳漏过,在她奶油一样能融化似的脸上留痕。
到她这里,有种复古工业之感的美。
许多年前的咸楼,就是这样的。进最大的盐厂,住最洋气的宿舍,谈场风花雪月的恋爱,是滩城多少青年的浪漫之地。如今,已经不复存在了。
视频里她窝在椅子里,双腿都蜷上椅子,被香槟色丝质裙子欲遮还羞地裹住小腿,又露出来半截,脚踝微凸,血管都看得见。
后半段里,她还在唱,“低笑高唱度秋过冬,等着春光。”
不得不承认,这个妹妹声音是真的撩人。
她低沉下去的声音里酥骨之意不减,悲春伤秋的样子,专惹男人怜惜。
咸楼的人和时代,都老去了。
恐怕只有她一个人,能察觉到咸楼逝去的春光。
贺永安心里想着事,双臂苦撑,许久不动弹。一滴汗液顺脖颈滑下,滴到屏幕上,他用拇指随意抹开,反倒一片模糊。
他用衣服下摆擦了擦手,再去搓手机。
手机屏幕上是她被夕阳晕开的脸庞,他指腹摸下去,想象不出来若真摸上去她脸是什么触感。
就这么一闪而过的念头,他喉头发紧,脖颈上青筋直冒。
贺永安没什么好犹豫的,想起来刚才阳台上的春光无限,蹬了鞋躺倒,单手慢悠悠翻她视频。
十来个视频一眼见底,他翘了个腿抖了半天,仍是意犹未尽。
骂了句操,爬起来去冰箱里捞了瓶冰冻的营养快线狂灌,终于理解了春光Forever的那些打赏和催更评论。
偏偏猴子还拍照炫耀他的巨幕投影,说贺永安走了以后,他总算实现“水蜜桃自由。”
贺永安就知道,他是怎么就猴子被赶出来的。
道德的沦丧,人性的扭曲。
猴子:[抠鼻]我已经想通了,且冲且珍惜,免得过几天挂了,可怜我还没娶媳妇儿。
**
男人进入贤者模式,总会想起来女人以外的第二情人。
钥匙一转,货车咆哮一声发动,手动拨杆震晃不已。驾驶室侧车窗跟着发动颤得厉害,一副要散架的样子。
贺永安叼着烟心里叹气,用手撑着玻璃,直到发动那阵儿的震颤感过去。
以往热车时候的几分钟,是贺永安最享受的时光。背靠着车厢,似背靠亲密战友,舒舒服服抽支烟,让心跳跟车的轰鸣声变成同一节奏,尼古丁上头了,感受到钢铁巨兽悄然复苏,愿意陪他再赴数千公里亡命天涯的柔情。
春节前连跑了一个月,第一趟跑山东,车窗上结了霜,那次跟他跑一趟车的哨子直接用热水泼了霜,得亏玻璃没直接炸开。
贺永安放水回来,差点没当场跟他干起来。
果不其然,路上车窗的密封性就出问题了,雪化了就往车里渗水。
顶替周路那趟出发又仓促,根本来不及养护。
好在后面那趟途经湖北的,一路无雨雪风霜。
贺永安十九岁进运输队,这辆车陪他八年了。无论搭档的是谁,都是他做出发前的汽车检查和日常养护维修,现在到快报废的年限了,车况仍是良好。
不像队里的好些车,大家都不愿意养着,到了四五年就卖给跑短途的。
运输队老板问他好几次,换个车吧。
贺永安拖着,每次都说等下一趟。
贺永安烟抽完,车子仪表盘上水温和转速慢慢上来。
后改装的音响,比货车原装的细腻立体。
Beyond的歌倾泻而出环绕流淌,“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
这车哪止是情人啊。
温暖的日头晒着,座椅靠背被烤暖,握上方向盘,他此刻才有踏踏实实的归家感。
跑长途货运以来,除了生病歇过三五天,他几乎还未这么久没摸过车。
贺永安自嘲地笑笑,疫情难得休息几天,他还不是手痒脚痒按捺不住。
他慢悠悠地开出咸楼。
滩城这种七八线城市,市中心就鸽子那么大,狭长而又弯曲的一条地带,两侧都是海。居民楼多数低矮,跟滩城人酱油色的皮肤一样,被海风侵蚀得斑斑驳驳。从这些居民楼缝隙里闪过的亮色,是去年正霓集团拍下一块烂尾楼,建了滩城新地标,还未竣工。
贺永安别过眼。
街上几乎无人活动,抗疫的横幅随处可见。
穿过滩城大桥,往南往北都是渔村。
贺永安的脚轻轻搭油门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踩着。
速度慢得风都灌不进来,贺永安看着仪表盘,又换了个几个档位,细细感受车况。
晃到最后已是心随油门驰骋,两侧茫茫大海,映着日头晃眼。
贺永安就掉头回去。
咸楼旁边一片铁丝网,圈起来曾经的滩城第一盐厂,出事以后便荒草萋萋,无人问津。
贺永安轻车熟路绕了个铁门,封条早形同虚设,垂了一大半在地上,他用拇指拨开锁头。
他捡起来水枪,冲洗集厢里残留的海鲜污渍和腥臭气味。
车前挡泥板上,全是高速路上撞死的蚊虫。
高压水枪冲了个囫囵,贺永安反正闲来无事,把口罩摘了,T恤卷到腰腹以上。他提了捅水,倒了洗车液,踩半人高的轮胎上,把雨刮掰起来,拿车用海绵擦拭车窗和车前玻璃。
整辆车被他涂得尽是泡沫。
贺永安跳下来,海绵丢到桶里,冲洗完车,就用高压水枪对着玻璃,反复找渗漏水点。
最后贺永安伸了个懒腰,反手把T恤脱下来,挂倒后镜上晾着。T恤早就湿透了,混杂着汗液、洗车泡沫和迸溅的水珠。
盐厂片区就在海边,他眯眼远眺,好久没下海,有些意动。
滩城人男女老少,哪个不是浪里白条。
这回裤子鞋子都脱了,只留了裤衩。
贺永安没往深处游,就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游了个二三十来回才回家。最近不是车上赶路,就是在猴子家闭门不出,在海里这么肆意换着泳姿,泡得肩膀脊背都是难得的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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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永安游完回家,径直叼着烟出了阳台,他正要准备把洗车穿的衣服脱下来泡着。听隔壁水声哗啦,原来隔壁女人也在阳台。
居然还在手洗衣服,林春芳背对着他撅着屁股,双腿并拢微屈。
贺永安就抽着烟不说话,不看白不看。
这么大半天的功夫,她又换了条蓝白格纹的短裙,上衣是件短到留腰的浅蓝外套。她松松地挽了个同色系的发圈,亚麻色的头发被束起来。
显得有些过分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