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的声音没有停,简单地明了地梳开了目前的局面。
“我如今的身份,既不可能被内阁认可,也不可能被司礼监完全接纳,用我,内阁不会诟病陛下宠信何怡贤。陛下也不需担心,司礼监和北镇抚司勾结,以至于再次形同虚设。”
杨婉忍着疼咳了一声,接道:“所以你这几日才不要命地想要了结太和殿的重建。”
“是,要在霜降之前了结。”
杨婉有些气紧,“你知道的,你一旦走上那个位置,就是把自己硬生生扯成两半。”
邓瑛看着杨婉,目光一软。
“我本来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说完这句话,杨婉张口哑然。
邓瑛陪着她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杨婉,我深恐亵渎你而遭报应,但我也害怕,你再也不肯见我。”
他说完低下头,“你可以给我对一个奴婢的怜悯,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给,我此生承受不起。”
杨婉听他说完着一番话,喉咙发哽。
但她没有立即出声,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聪明一些,不要拿着过于现代的思维去规训眼前的邓瑛,不要肆无忌惮地教他自信,不要抱着保护他的想法去做打碎他的事。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难过。
他是杨婉十年之中唯一的信念,而他敢问杨婉要的,竟是怜悯。
杨婉仰起头,大大地咬了一口月饼,肉糜的香味充满口腔,她拼命地咀嚼了两下,硬是逼着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那天夜里,杨婉没有回承乾宫。
她裹着邓瑛的棉被侧躺在床上,邓瑛合衣靠在床边。
杨婉一夜都没有睡着,她想起在南海子的那天夜晚,他一身囚衣坐靠她面前,那个时候,杨婉还可以欣赏他身上因破碎而生成的气质,但此时她完全不愿意再去想什么破碎感。
邓瑛真的被那一道酷刑伤害过了,这个伤害不可逆转,也很难修复,尽管他对杨伦,对白焕,甚至对他自己都掩饰得很好,可是当季节清寒,衣衫单薄,她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对杨婉吐露的真意,一字一句,全都裹着血。
过去隔纸而望,杨婉可以敬他,但无法爱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好像可以爱他,却不得不先敬他。
看吧,老天爷永远是最会搞事的那一个。
杨婉在一片茫茫然里睁开眼睛,窗外的天微微发亮,她发过一回汗,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热得厉害。
邓瑛闭着眼睛靠坐在她身边,他应该是昨日在太和殿上太累,但即便如此,他的呼吸声依然平静,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腿上,半挽起的袖子也忘了放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他穿的是什么质地的衣物,他总是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好像是才从大雪里风尘仆仆地回来,来不及抖掉满身的雪气,所以也不敢靠近屋内的人。
霜降以后,贞宁十二年最大的一股恶寒钻入了所有文人的脊背。
杨婉独自一个人走上午门前的大街,午门前观刑的人很多,站在前面的大多是司法道上的官员。秋初时,皇帝原本下了旨,命所有正八品以上的京中官员全部汇集观刑,但后来听说了诏狱中的惨闻之后,又把这道旨意收了回去。
但是,京中大部分的官员还是聚集到了午门前,来送周丛山和其余十个学生。
周丛山是二十年前就已经致仕的一个老翰林,如今已至耄耋之年。当他被从囚车上架下来的时候,膝盖已经完全看不到肉了,一双森白的连骸1露在外面,脚腕上已经挂不住刑具。他双眼处被自己的血水黏住,完全睁不开,刑部的差役将他推上刑台的时候,他只能靠着台下的人声,来辨别方向。
台下的官员看到一个老翰林被折磨成这样,有几个忍不住轻声说道:“先帝设北镇抚司诏狱,立为天下公器,这个张洛,身为北镇抚司使却要法外动刑,将人折磨至此,实有违先帝设诏狱之初衷。”
“你看不明白吗?这是他借这些人的身子,替天子申斥群臣。你我也小声些,北镇抚司的耳目太多了。”
杨婉听着耳边的人声,抬头朝刑台上的张洛看去。
他今日穿着北镇抚司使的官袍,坐在监斩台案后面,听着满耳的悲声,一动不动。
刑台上的周丛山无法跪下,差役想了好多法子都没办法让他撑住,索性就让他趴在地上。谁知他却撕着嗓子,拼命仰起头,朝着人群喊道:“君父眼盲至此极处枉信阉宦纵容私刑,虐杀我桐嘉八十余后生我今日虽身死,然清魂不肯去,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
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
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
杨婉站在人群里默默地复述这两句话,不由浑身颤栗。
历史上关于周丛山的死前的场景,只有“呕血结块,甚见腐块”的记载。
杨婉今日才知道,他还说了这样一番令后生荡气回肠的绝命之言。
不止杨婉,在场的官员,皆露了悲色。
纷纷朝张洛怒目而视。
然而,监斩席后面却只冷冷地摔下两个字,“割舌。”
两个锦衣卫应声架起周丛山,一声孱弱却凄厉的惨叫从刑台上传来,杨婉掐住自己的手猛地转过身。
人群哑静,而她却头皮炸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