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康熙四十六年八月十九日山西平阳府的六百里加急奏折最先抵达紫禁城。康熙闻讯拍案而起推倒了一摞折子,御案上的龙泉青瓷笔洗不幸受到波及摔在御阶上粉身碎骨。
康熙帝听政以来以三藩及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如今三藩已平,而黄河水患一曰决二曰溢。决口之害自从靳辅开凿中河和筑堤束水已经十几年没有过了,泛溢之害每年都有几次,过后农田抛荒减产但尚能调拨临近州府存粮进行赈济。
康熙打开舆图仔细查看。他知道平阳府的折子来得快只是因为官道较为近便。黄河决口夺淮入海平阳府绝不是受灾最重的地方。
二三日内,果然凤翔府、南阳府、徐州府、颍州府的加急折子都到了确认单县、沛县、砀山县三处决口所幸决口位置较偏,并未冲垮州城,连成一线如今正在加派徭役抢修河堤。但徐州、宿迁大量灾民流离失所,亟需朝廷拨款调粮赈灾。
康熙心如火烧,同时颜面无光。
他今年正月里第六次南巡视察清口和高家堰的溜淮套还识破了河道总督张鹏翮虚应故事、谎报治河工程开销的诡计查办了一批官员。他赏罚分明,江苏按察使张伯行居官清廉,表彰后擢升为福建巡抚。
到了四月,他的包衣家臣、江宁织造曹寅负责校刊的全唐诗试印,进呈御览。康熙亲自写成御制全唐诗序,补刻冠式书前。
治河有方,治文有道,吏治清明。一时之间,文人士子无不称颂当今天子圣明,朝廷威望大增。
可还没高兴几个月,黄河就决口了!还是三处!这简直是吃果果的打脸!
天子是不会犯错的,一定是河道上又出了贪腐蛀虫!
但眼前赈灾要紧。康熙强压怒火,立即召集六部衙门和王公大臣,要他们尽快拿出赈灾方略。
胤禛也震惊了,站在朝臣之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的“梦境”中只提到康熙年间靳辅治理黄河颇具成效,“淮黄故道,次第修复”,着重强调的是一百多年后咸丰年间连续三年黄河大决口的严重危害。
大意了!虽然“梦境”没有详述,但黄河哪年不出险情?自己怎么能心怀侥幸,没有事先防范!
你以为得了上天示警就万事大吉,大势已定?上天怎会把每一道难关都讲给你听?何其荒谬!
殿上群臣屏气凝神,被康熙喷得噤若寒蝉,一时都低头不语,轮流传阅灾情通报。
胤禛正在悔恨交加,太子胤礽突兀发问道:“四弟,你脸色这么难看,可是身体不适?”
康熙正没有出气筒,闻言两道含怒的目光电射而来。灾情紧急,老四难道想临阵退缩不成!
胤礽似是全然不知他带给胤禛的压力,将手上的折子翻得哗哗响,不住摇头叹息。
太子最近在朝堂上风光无限,怼天怼地,又有点飘了。
在胤礽看来,是他发了东宫谕旨,老四才能回朝,领了工部的差事,所以为自己做事是理所应当的。可最近两件事,老四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
第一件,山东济南府的一家成安医馆,向朝廷进献了疟疾药。此药材料易得,关键在于制备方法精巧。
康熙大喜,为疟疾药定名为“清疟散”,并下旨嘉奖医馆主人吕成安,封为“义医”,赏金十两。
每年死于疟疾的人有多少?这种药成本低廉,效果又好,弄到手里还不大赚特赚?胤礽急不可待,向康熙建议,将清疟散列为国药贡品,将吕氏一族迁入内务府包衣,加以重用。
总管内务府大臣凌普之妻,乃是胤礽的奶嬷嬷,所以凌普是胤礽的死忠,吕氏一族进了内务府,清疟散不就进了胤礽的口袋么?
康熙本来也有此意,但见胤礽的态度,反而打消了这个念头,只说再议。
胤礽心中不满,又打算曲线救国,说道:“若皇阿玛觉得内务府包衣抬举太过,不如将他们划入镶白旗,由四弟统领。”老四封为贝勒的时候,就兼了镶白旗的副都统。吕氏一族让老四管着,和自己管着有什么区别?
康熙深深地看了胤礽一眼,命人找来胤禛,将事情说了,问他的意思。
胤礽连打眼色带咳嗽,示意胤禛答应。胤禛思索片刻却道:“天下苦疟疾久矣!难得山东有此义医,不为财帛献出好药。此药又物美价廉,应迅速推广天下,解救万民,以彰皇阿玛爱民之德。”
康熙这才满意点头。大把的银子飞了,胤礽大失所望,却不能说什么,只暗中瞪了胤禛一眼。真看不出来,老四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第二件更让胤礽气愤。
康熙原本看在利玛窦的面子上,允许西洋教士传教,还亲临教堂赏赐。谁知罗马教皇十一世派来使节多罗,此人狂诞无礼,竟然禁止中国教民尊孔祭祖,把中国习俗视为异端。
康熙岂能容忍,严厉申斥多罗,并准备驱逐传教士,严禁西洋再来传教。意大利传教士卢依道曾给九阿哥胤禟治病,葡萄牙传教士穆景远与胤禟相识多年,相处融洽。这两人得到消息后,一同找到胤禟,希望九阿哥能在康熙面前求情。
胤禟十分为难,但出于义气还是在康熙面前说了不少好话。
太子胤礽抓住了把柄,示意御史弹劾九阿哥数典忘祖,私通西洋,是大不敬。西洋人非我族类,恐生事端,理应全部驱逐!
当初南怀仁一个“私通东洋”的大帽子,直接使得戴梓发配辽东。皇阿玛不会发配老九,大大申斥一顿也是好的。谁让老九用什么棉布讨皇阿玛的欢心,还一直帮着老八呢?
没想到胤禛出了头,为老九说了几句好话,还说西洋人缺乏教化,但还有一些好东西,比如金鸡纳霜,倒也不必断了往来,只是留下来的西洋人都需要严格管教。
康熙已经消了气,想想胤禛的话有道理,也没有追究胤禟,只是下令将多罗驱逐出境,并颁布敕令:西洋商人限制居住,接受朝廷管辖,商贸交流必要期限之外禁止逗留。西洋传教士需领执照并永住中国,接受朝廷管辖,才许留住定期核查执照,凡不领执照的传教士一律驱逐出境。
胤礽对胤禛的不满达到了极点。他在毓庆宫责问胤禛,你是什么意思?本来可以治老九一个罪,趁机打击老八嚣张气焰,你为何要给老九帮忙说话?
胤禛理直气壮道:二哥,老八可以拉拢老十三,我们难道不可以拉拢老九吗?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胤礽勉强被说服了,但心里还是不舒服。
如今康熙正为黄河决口大发雷霆,胤礽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将胤禛推到了盛怒的康熙的面前。
胤禛的脸色更难看了。胤礽若无其事,心中颇为满意,给你个教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自作主张!
黄河泛滥,灾情紧急,二哥你身为太子,不思齐心协力赈济灾民,还在意气用事,卖弄心机!
胤禛本来就生自己的气,要向康熙请罪。此时见胤礽落井下石,火上浇油,胤禛心中失望至极,因“梦境”而生的同情消散了大半。
他不再去看太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向上叩头,“启禀皇上,儿臣不久以前奉命巡查黄淮水务,竟未发现隐患,玩忽职守,罪加一等,请皇上治罪!”
康熙愣了一下,百官也个个面露惊讶之色。
不久以前?四贝勒上次巡查黄淮水务,好像是生病之前的事儿,有一年多了吧?
佥都御史郭琇上前一步奏道:“启禀皇上,微臣记得,四贝勒当初巡查的是桃源盛家道口至清河地段,并非此次决口的地点,四贝勒应该是记错了。”
郭琇倒不是向着四贝勒,当初他还弹劾过四贝勒的全城消毒扰民呢!
康熙二十七年,靳辅的治河方略与另一位能臣于成龙产生分歧。于成龙主张疏浚出海口以缓解河道压力,靳辅认为会引起海水倒灌而反对。靳辅不知道于成龙代表的是康熙的意思,无意中得罪了皇上。
黄河决口之患缓解了,大片农田重见天日,靳辅要按照纳赋的田亩数归还原主,余下的重新划分。那些地主豪强造册纳赋的田亩,只占实际地产的零头,怎能看着大片田产被划走?
靳辅大大得罪了这帮地主,还能有好果子吃?郭琇等一批御史轮番参奏靳辅滥用职权、屯田扰民、不遵圣意、治河无功……靳辅终于被免职处理。
于成龙疏浚出海口之后,结果确实如靳辅所说,引起了海水倒灌,农田损失反而加剧。康熙恢复了靳辅的官职,对当初那些御史冷淡了下来。
这些年郭琇依然风闻奏事,但毕竟失了圣宠,战战兢兢,得不偿失!
如今四贝勒自动请罪,郭琇眼前一亮,看到了机会,马上站出来“仗义执言”。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向康熙卖好!
康熙听了果然容色缓和,向郭琇微微点了点头,又对胤禛道:“你也是关心则乱,明明没有你的事,快起来罢!”
胤禛又叩头谢恩,才站起来。
胤礽见胤禛逃过一劫,暗中翻个白眼,又道:“四贝勒是记差了,这里真正应该负责的总不会也记差了吧,河道总督张鹏翮何在?你手下负责江苏淮徐河道工程的是哪个?”
张鹏翮年初才被康熙重重申斥,后来到底念在他曾经治河有功,是受人蒙蔽才谎报河工款项,康熙只罚了他半年俸禄。想不到又出了这等事!
顶着康熙严厉的目光,张鹏翮出班跪倒,汗流浃背。他手下有直隶永定河道、山东运河道、江苏淮徐河道及淮扬河道四人,其中江苏淮徐河道是……
胤禩此时也汗流浃背。四品江苏淮徐河道不是旁人,正是张若婷的嫡亲祖父张嵩!
自从张若婷入府,张嵩涎着脸跑过多少次,想让八贝勒帮他升官发财。但胤禩眼光毒辣,一眼看出张嵩不学无术,只是看在张英和张廷玉的份上才一直敷衍。想不到今天还是要被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东西拖累!
胤禩用眼角余光在群臣之中找到张廷玉。这位简在帝心的翰林院检讨面无表情,仿佛不知道太子在说的是他的族人一般!张英真狠啊,看来是要丢卒保车了!
太子不会对张廷玉怎么样,因为他还要拉拢张家!但胤禩知道,太子绝不会放过这个攻击自己的机会!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胤禩也大义灭亲!真正致命的是,皇阿玛要赈灾,马上就会要户部拨款,说不得会当众查问国库存银!
胤禩现在主管着户部,他比户部尚书还清楚,连年征战与赈灾,国库已经十分空虚,除了不能动的压库银子五百万两,已经定了支出用途的银子二百余万两,现在能够划拨赈灾的,犄角旮旯的铜板都抠出来凑数,也只有四十五万两!
皇阿玛啊!您上次南巡足足花费了二百万两!但在账面上,这笔银子是各地官员的接驾银子,为了不给地方造成亏空,已经用了粤海关今年的税收平了账了!实际上那个窟窿一直在那里!
各省赋税连年欠缴,京里的王公大臣又以从国库借银为常事,很多甚至没有入账!
但一国之君,最重要的就是脸面!此时此刻,他能当众给皇阿玛拆台吗?
胤礽看着胤禩额角隐隐透出汗珠,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又问倒霉的河道总督,“怎么,张鹏翮,还没想起来吗?”
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俄,十四阿哥胤祯,从刚才起就眉头大皱,但都想不出给八哥解围之法。
谁也没想到,四贝勒胤禛又走了出来,给皇上跪下了。
“启禀皇上,眼下赈灾为第一要务,儿臣有过数次巡查水务和赈灾的经验,愿领此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