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珏正在照镜子。
太平山庄客房里的镜子,其实不若九华宫中她房里那一盏来得清晰,可同他们这一路颠沛流离中所能照见的相比,已是清晰许多。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
柳叶眉弯,杏眼含春。她自然是美的,且美过世上大多数女人。但很多时候,光凭美丽,她所能决定的事太少太少。
她的视线渐渐从镜中的自己移到了镜中的傅齐身上,他仍然戴着那张陌生的□□。
天珏恍惚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候,她叫关抱玉,他叫齐缚石。
她出身乡宦之家,七岁之前都像官家小姐那般教养,可七岁以后家中光景一年不如一年,最后更是连大片傍身之地都尽数失去。她被托付给家中远亲,背井离乡来到蜀中,学着旁人的样子做起小农,好像过去不曾富庶过一样。
关抱玉有时觉得,若她家财散得再早些,在她毫无知觉之前便落到后来的田地,兴许她不会觉得那样的苦。
蜀中炎热,她在机杼前汗流浃背时,难免回想起幼时婢女在她身侧,用罗扇为她缓缓扇着风,既不敢惊扰她的睡意,又怕缓解不了她的暑日燥热。
当她从井中舀起微微浑浊的井水时,她又想起那一碗碗煮去腥膻的微甜羊奶。
当有路过的黑壮男子眼睛停在她脸上,一错不错地不愿离开时,她又想起幼时嬷嬷哄她时说的话,她说,小姐,你乖乖地学,好好地长大,以后出落成一个美人,嫁给那什么状元举人,做大官的媳妇去。
她到底长大了,生得那样美,却只能困在这田间地头,机杼布前。
她内心深处自然有些不甘,只是最开始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能察觉。
直到养大她的叔叔病重,婶婶跪在她跟前,哭着说对不起她,说家中为了那份聘礼答应了村头李麻子提出的婚事,求她为了她叔叔的命,老老实实嫁过去。
关抱玉从家中跑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兴许只是单纯想从这样可怕的境地里逃开,哪怕只是一刻,哪怕她最终仍要回去。
关抱玉努力说服自己,叔叔婶婶养大了她,如果没有他们,也许她早就没命了,又或者被人卖给人伢,最后落到那腌臜地方。如今不过是她报恩的时候。
嫁给李麻子兴许没那么差,除却他的脸以外,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
关抱玉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她甚至根本不了解他。
这想法让她更加痛苦纠结起来。
婶婶的话让她觉得,若她不嫁给李麻子,便是她亲手杀了叔叔。可她一想到那陌生男子的脸,想到这田地间的生活,想到她再也逃脱不了的一切,便又觉得恐惧。
天上下着雨,关抱玉全身都湿透了,来来往往的人将她看作疯子,她却无暇顾及。
她不停地想,不停地和这两种声音做斗争,最后在极度纠结之中,失神跑到齐缚石的马下。
马蹄高高扬起,眼见就要重重落下。
在那一瞬,除却惊慌与退避之外,关抱玉的心中竟然也升起一丝一了百了的冲动。
如果她死了,她就不用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也不会亲手害死自己的叔叔。
于是关抱玉没有躲,还闭着眼将自己脆弱的脖颈送到了马蹄下。
她听见男人震怒的声音:“滚开!”
尔后是马的凄厉长鸣。她感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洒上她的脸颊,紧接着整个人被人抱在怀中。
关抱玉睁开眼,首先看见的是被斩下头颅的惊马,她被面前的血腥场景震住,几乎失却心魂,下一刻才看见齐缚石那张年轻英俊的脸。
而齐缚石也看清了她。
少女才十六七的年纪,皮肤不算顶顶白皙,五官却明艳非常,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贴在她的两颊,非但折损不了她的美貌,还将她的楚楚动人显出十分。
齐缚石握着她纤细腰肢的手掌隐隐发热,他在她柔弱茫然的双眼中,几乎忘却方才的暴怒,开口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关抱玉在听见齐缚石声音的那一刻,心间便浮上一个念头:齐缚石和她一样,都不是属于这乡野之间的人,他是来带她走的。
这念头来的无依无据,莫名其妙,可关抱玉的心突然便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