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殷无极对旁人的情绪变化是很敏感的。
他见白衣青年唇边的笑意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薄怒。他的神情明明温柔儒雅可他却觉得他漆色的眸底带着些冷,锋利纤薄。
谢景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以殷无极的修为,这种限制也不过是一时的。但是真到徒弟不认得他时,他却并未感觉如释重负而是一种接近离谱的恼怒。
他怎么可以记不得?
怎能认不出?
这种迁怒让他周身气质一凛,而暂时受制于红尘卷的小小帝尊脊背一僵,更是沉默不语。
谢景行见他面露防备,捏了一下眉心温和浅笑道:“抱歉我方才想起一个熟悉的人情绪有些失控。”
殷无极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昨日的雨夜里他覆上自己的腹部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上身赤着,许多旧伤也被人细心地涂上药此时已经不再隐隐作痛。于是他也少了几分刺人的敌意想要起身,触手却摸到身下垫着的外袍,被血痕濡湿大半。
他又抬眼一看对方气质君华正负手而立面无表情。说不出是在凝望着他,还是透着他看别人的影子。
“先生救命之恩,谨记于心。”少年殷无极谨慎地选着措辞,说的很慢。他要从记忆中搜寻词汇,却不知怎的,一开口便十分流畅,好像也是满腹经纶的读书人。而他似乎也没察觉异常。
“今日之恩,他日结草衔环,必将报答。”却是疏离客气。
谢景行又起了一阵无名火,郁结于心,却也实在不好迁怒,只是道:“昨夜你倒在私塾附近,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然后他见殷无极硬撑着爬起身,想要下地,腹部的伤口微微裂开,竟是在布条上濡染了一层红。他垂下细密的眼睫,轻声道:“我要走了,若是有人上门问我行踪,还请先生就当今日未曾见过我。”
谢景行又是一哽,道:“躺回去。”
他语气有些冷,殷无极顿了一下,眼里有些孤戾防备,没听。
谢景行知道他倔脾气,拧的很,于是甩袖冷哼一声。
少年执意要走,扶着床沿还没走两步,就跪倒,伏在地上狼狈的大口喘息,脊骨到腰窝弯出柔韧好看的曲线,如初春枝条舒展,透着些生机勃勃的美。
谢景行短促轻笑一声,道:“以你的伤势,离了我的私塾,不出三日便会死。”
“……”
“在下谢景行,是这间见微私塾的先生。”谢景行走到他身侧,弯腰时长发落下,犹如流水。他伸出白皙的手,握住少年的腕子,把他痛的颤抖的身子捞入怀里,温柔道:“你若是想活,便留在我的私塾帮我做事吧,我教你读书,好不好?”
少年低喘一声,腹部的伤口痛的狰狞,而面前之人却抛出了最诱人的筹码。似乎在天人交战。
一个遮风挡雨的屋子,对他而言已经足够奢侈。
他方才惹了城内的豪门,还得罪了仙师,好容易熬过家丁的追捕……若是不早些逃亡,怕是会死无葬身之地。
谢景行已经几千年没看见横绝天下的帝尊这般脆弱,心情难免有些古怪,但是他必须把徒弟留在身边,无论他惹了什么祸事。
他就是再折腾,再能闯祸,总归还是那个陪了他快三千年的殷别崖,他费尽心机也要他活下来的宝贝徒弟。为魔为帝,登临人极也好,疯魔沦落,坠入低谷也罢,他都管了殷无极这么些年了,早就管出偏执,撒不开手的。
他自己虽不知晓,可谢景行却能看出他身上的因果恶念太多,若是放他出了庇护范围,帝尊毕竟修为摆在那里,自己倒不会出事,碰到他的可就惨了。
更何况,对方仿佛出了什么问题,记忆与身体一朝之内回到三千年前。
倒是让人……十分怀念。
谢景行见他动摇,手臂穿过他的肋下,轻轻提气,把他抱回床上。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正是少年人最挺拔张扬的日子,他脸上却带着沉沉的戾气,而谢景行就像没看见一般,用干净的帕子拭去他额头的冷汗,这让他抿起唇,看似是抗拒,实际上却透着些不知所措。
他还没被这么温柔的对待过。
“有名字吗?”
“……姓殷,大家都叫我殷七。”
“大家?”
“城北破庙里的乞儿,街上的混混,城北卖烧饼的王大娘、铁匠铺的霍老头,还有……”少年眼里有狠色一闪而过,面无表情道。“还有些我不想提的人。”
谢景行揉了一下太阳穴,依稀记得,他现在还不叫殷无极。
帝尊的记忆怕是被封了快三千年,留下他都快忘记的少年时期。那时他流离失所,是头见谁咬谁的小狼狗,他废了好长时间才将他教养到温驯守礼,君子风度,却不料他骨子里还是藏着凶性,最后竟然亮出了獠牙。
于是他沉吟,温和了语调,道:“你可以留在我这里,若是有什么危险,我护着你。”
少年的漆黑的眼里有着炽烈的火一闪而逝。
从来没人对他说过:我护着你。
即使是安慰他一句。
他此时未入魔,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好看的很。谢景行晃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覆上了少年的眼睑,指尖温度滚烫。
少年像是在绝望的泥地里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于是他撑起身子,又想要拜他,却又被谢景行淡淡一拂袖按了回去,手指抵上他腹部晕染的血痕。
“急什么,又想骗我的药?”谢景行叹了口气,道:“你若是要当我的学生,自然是有个大名为好。手伸出来,我替你看看根骨,取个名字。”
旁人若要圣人批命,一定是要大机缘的。
可殷无极的命格他算过无数回,都能倒背如流。八卦、星轨、命盘……但凡是能算的,他都算过。却始终只有一个答案。
他命主孤煞,注定颠沛半生,疯魔半生,无人可解。
圣人当年试过无数办法,都无法改换他一生的轨迹。到后来一语成谶,他心魔缠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升仙那道关卡上,他几乎不可能成功。
所以当初的谢衍,才想飞升成仙,从而替他改命。
而他此时也没说,看着少年希冀的眼神,温柔道:“我缺一名亲传弟子,不如你拜入我的门下,唤我一身师尊。”见他犹豫半晌,不由自主地颔首,谢景行满意道:“那你以后的大名便叫殷无极,字由长者赐,待你及冠,我便给你取字。”
殷无极眼睫颤了一下,然后重复道:“殷无极?”
谢景行道:“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他又是一笑,道:“你命格独特,生而无涯,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所以不要为自己设限。”
殷无极的面色有须臾变化,只是一瞬,却复杂无比。
“为魔也好,为仙也罢,对你而言,前路无极,命运无涯,莫要自束。”谢景行像是在对他说,却又像是说给那位已经错过三千年的帝尊。
他最初,对殷无极也是寄予无限厚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