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相卿拢着广袖,领着谢景行穿过钟灵门,复行数十步,经过郁郁葱葱的野花,便是庄重肃穆的圣人庙。作为儒门纪念先贤的庙宇,上古圣人的塑像都供奉在其中,香火缭绕。
谢景行越瞧越不对,这分明是通往圣人庙的路,问道:“白宗主,我们去哪里?”
白相卿微微一翘唇角,懒洋洋地回答:“圣人庙。”
谢景行脚步一顿,道:“圣人的塑像该不会……”
“啊,我没说吗?家师的塑像也供奉在庙里啊。”白相卿抓了抓凌乱的发,木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慢慢地道:“师尊复兴儒道,使得我等道统繁荣昌盛,享万世香火,又有何不可?”
他确认了对方与儒门有渊源,也懒得端起宗主架子,整个人都惫懒下来,松垮的衣领处露出一片苍白的胸膛,如莹莹美玉,格外落拓不羁。
“是在下孤陋寡闻,唐突圣人。”谢景行告罪。
“无妨。”白相卿也不在意,他向来心胸宽阔。
但是谢景行想到要去庙里看自己的塑像,整个人都有点不太好了。
他坠天之前,也有凡俗世间塑他的像供奉,但是大多都是想要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想要祈求当世圣人保佑。而他本人并不夸耀自身功德,圣人祭时,也从不将自己与先代祖师并论。
“从前呢,圣人庙正殿内供奉的是上古圣人,后来师尊叩天门失败,我们师兄弟几个琢磨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师尊塑像,受香火供奉。从前都是师尊替咱们几个遮风挡雨,如今总不能委屈了师尊吧。”
白相卿说到此,声音也低沉了下来,显得有几分温柔和缓,他道:“这圣人像旁人是做不来的,最后是游之画的样子,飘凌专门去找的神木雕刻的模样,我上的漆,咱几个也没动大神通,这么敲敲打打,废了不知多少神木,先后耗时五年多才成了。”
“仔细想想,好像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做什么事了,再后来,飘凌与游之就闹翻了,各带了一部分弟子出走,儒宗也就慢慢地空了。”
谢景行一时无话,然后看着白相卿仿佛被世事压着的肩膀,心里长叹。
白相卿仰头看了看肃穆的圣人庙牌匾,愁绪一敛,道:“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来,小景行,去拜一拜儒门圣人像。”语气却是又熟稔了些。
谢景行随他入了新落成的天问殿,看向圣人像。
他面前的白衣圣人像峨冠博带,面若冠玉,栩栩如生。他右手执儒卷,为教化众生,左手持长剑,要斩尽一切不平。
而谢景行却一眼便认出,这卷名为红尘卷,剑则是山海剑,都是他当年惯用的法宝。
圣人一双眼眸微微低垂,仿佛身在云端,却又心染红尘,悲悯世间。
乍一看去,竟然有他当年七八分神髓,谢景行几乎以为自己未曾坠落天际,还在九霄云海之中徜徉了。
“师尊啊,五十年为期,徒儿又来看你了。”白相卿盘着腿坐在一旁的蒲团上,肩背微微弓着,仿佛背负重压,他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口烈酒,颧骨上有些酒醉的微红。
“这回给你带了个小朋友,说是得了你放在海外仙山的传承,你瞧瞧合不合意,若是喜欢,徒儿就帮你收下了。”
从前白相卿在他门下时,都是温润有礼,性情如水,一举一动都风雅至极,一派君子风范。
如今改换身份面貌再遇故人,谢景行却无端觉得,如今这个焚琴煮鹤,落拓不羁,甚至还很没形象地坐在他塑像前与他唠嗑的白宗主,比起从前总端着一张沉稳持重微笑的二弟子要真实得多。
白相卿又哎了一声,笑着念叨道:“根骨还不错,很适合咱们儒家功法,脑子也聪明,你的‘画中盛景’也使得不错,就是神魂弱了点,不过不妨事,世上那么多天材地宝,还能调养不好?”
整个大殿烟雾缭绕,若木香的气味淡而悠远,衬的圣人像眉目如笼云雾,温柔至极。
谢景行站在白相卿背后,看着弟子微微颤抖的脊背,神情温柔而悲伤。他的面前是师徒隔世叙话的场景,可白相卿的自言自语,终究得不到回应。
因为昔日圣人谢衍,已经在一场天劫之中灰飞烟灭。
留在此殿中的圣人像,不过是儒门三相最后的执念。
然而五百年倥偬,他夺舍重生,却无法回应他的呼唤。
倏然,圣人像那双低垂的眼眸微微一动,仿佛还在世一般。
白相卿饮了一口酒,道:“弟子活的再怎么不成样子,师尊到底还是愿意理我的。”
而谢景行却是错愕之间,看到了灵气的流动。他这才注意到殿内的布置与物件摆放,分辨出其中的玄妙来。
由三位渡劫大能联合雕刻的圣人像,又怎会是凡物?
以圣人像为阵眼,山海剑与红尘卷为灵力来源,这整座天问殿,便是一个闭合的阵法,构成了圣人的衣冠冢。
而圣人像也会与殿内遗物共鸣,一嗔一喜都生动至极,倒像是人还在世上一般。
谢景行看出其中奥妙,却是微微一叹,心里想道:何必如此执念。
都是渡劫期的大能,一方宗主了,怎的还是这么孩子气。
向造物寻求答案,自欺欺人,终究是徒劳无功。
“好了,拜吧,看看师尊瞧不瞧得上你。”白相卿又说了几件琐事,才对着站在一侧的谢景行招招手,道。
谢景行纤白的手指间执着线香,在长明灯灯芯中取火,做完心里建设后双膝触地,对着自己的塑像拜了下去。
在这瞬间,红尘卷震动,山海剑鸣响,犹如故人归。
谢景行知晓这样铁定暴露身份,心念一转,在识海默念道:“安静些,小家伙们,莫要让人发现我回来了。”
谢景行与法宝的契约早已随着天劫散去,但是曾经与识海相连的羁绊还在。
法宝听到旧主的心声,倒是压抑住了欢腾的喜悦,没有从塑像中脱出奔向他身边,但是震动的异象却是不假。
白相卿看着这一幕,睫毛微微颤了一下,遮住了如水的眼帘。
他道:“哦?倒是有趣,山海剑和红尘卷,自师尊故去之后就很少有如此反应了,上次一还是……”他说到一半又打住,摇头笑道:“罢,兴许是见师尊后继有人,高兴了。”
白相卿作为一方宗主,对方是否修儒道,一眼便能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