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谢景行,散修,来自海外十三岛,此次前来贵宗,是想要拜师修行。”谢景行开门见山。
“在下风凉夜,儒门大弟子,平日协助宗主管些宗门事物。师尊正在闭关,收徒之事,我做不了主,还请道友暂歇几日等师尊出关。”风凉夜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不过圣人有言,但凡从问天阶上来的人,不问来历出身,皆是我儒门座上宾。”
说罢,他颇有风度地一引,客客气气地道:“有朋自远方来,在下风凉夜,在宗主出关之前,由我来招待道友。”
谢景行拱手,颇有上古遗风:“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自问天阶上微茫山,便是儒宗山门。往西是大大小小数百清修洞府,洞天福地,灵气充沛。向东走便是稷下学宫与六艺场,摘星楼、学子监伫立两侧,气势恢宏。沿外侧小道,经过玉溪间,行过赏翠园,则是往儒门十三景去,清幽雅致,各有千秋。
圣人谢衍当年复兴儒门,在微茫山这一洞天福地,剑劈苍崖,笔分山海,引甘泉,移灵植,依傍山水建立学宫,每一处建筑、景致都有他的参悟,可以说是心血至极。
而如今盛景不再,儒门隐世,渺然众人。今日一见,反倒多了几分凋敝破败之色,即使是心胸宽阔如谢景行,重游故地时难免心绪不宁。
“这儒门十三景,其一乃是这问天阶,谢道友已经体验过了,然后便是这轩章台、苍龙种、流觞曲水、摩崖苍壁、舍昼夜、黄金屋……”
风凉夜温和沉稳,见识广博又十分健谈,除却话里隐约打探他的消息外,是个极好的向导。
他道:“道友姓谢,又来自海外十三岛,莫非来自晋安谢家?”
谢景行也不欲瞒着,道:“正是。”
风凉夜蹙眉:“晋安谢家亦是修真大家,谢家老祖乃是分神期修为,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已然隐世的中临洲儒宗拜师?”
谢景行笑道:“自然是倾慕儒家之道。”
风凉夜却并未显出笑意,道:“道友莫要寻我开心,世人皆知,五百年前,儒门圣人谢衍为天下修者计,以身叩问天门,却不幸身死道消,留下“天路不通,非吾之道,万望后人,莫要效吾”十六字警示。圣人亲口否定儒家道统,在儒宗修士中引起极大震动。天下第一大宗儒门,当年有多么烈火烹油,令人趋之若鹜,在参天大树倒下时,那些人跑的就有多快。”
他冷笑一声:“都是趋炎附势之辈,树倒猢狲散,活该证不了道。”
谢景行:“……”
等等,怎么回事,他这句话应该这么阅读理解吗?
他当年飞升见到天道入魔,天门不通,深知如此真相定会引起修界大乱,所以只留下含糊其辞的话语,绕开天道规则,劝说众人莫要试图飞升,怎么就变成否定儒道了?
“我觉得圣人此言,未必是否定儒家道统吧。”谢景行叹了口气,道:“也许是圣人认为飞升不会成功,警示天下修道者呢?”
“圣人留下这响彻三界的警示,便坠天了。当日唯有道祖、佛宗在场,二位圣人也缄口不言,所以说什么的都有,最流行的说法便是儒道不通天门,修之无用,所以纷纷改换门庭,投了道、佛两家了。”风凉夜道:“原本的仙门三圣,因儒门圣人身死,变为道家老祖逍遥子,佛门宗师了了大师二圣并立的格局,东洲道门,西洲佛门,皆趁势而起,把儒门道统踩在了脚底。”
谢景行脚步一顿,合着儒家现在的败落,还是因为他当年遗言留的不明不白所致?
“谢道友在想什么?”风凉夜在山上清修多年,替万事不管的师尊照看师门,难得有人叙话,于是侧头看去,却见谢景行侧脸上的神色并不明朗,温润褪去,有些淡淡的冷。
“无事,在下久居海外,又年岁轻轻,对修真界的大事知之甚少,听风道友说修界事,自是听得入迷了。”谢景行道:“我听闻除却圣人外,儒门还有三相,即使修界风传儒门之道不通天,但有渡劫大能震慑,也不该……”败落的如此厉害。
“谢道友既然清楚儒圣坠天之事,怎的不知儒门内乱,三相背离,宗门三分?”
“儒门三分?何时发生的?”谢景行心里一跳。
“四百五十年前,儒门三相中的风飘凌与沈游之,因道不同产生龃龉,风飘凌离开主宗,成立理宗,继上古陈朱二圣之学说,认为万物以理入道。沈游之成立心宗,继承上古阳明圣人之道,唯有我的师尊白相卿,还留在儒宗看顾圣人遗泽。”
谢景行格拉一声捏断了扇骨。
风凉夜一怔,看着谢景行的神色阴晴莫辨,于是问道:“怎么了?”
谢景行气极反笑,心里想着:好、好,当真是好。这一个两个的,当真是孝顺至极的好徒弟,今后修为恢复,他不用戒尺抽他们到求饶,谢字就倒过来写。
风凉夜可不知这位来自海外仙岛的小客人,心里想的是怒抽儒门两位渡劫大能,于是又道:“我的师尊乃是三相之一的白相卿,也是我宗宗主,天性不争,自四百余年前就闭封山门,不再主动收弟子,只等他人慕名而来。可惜当年的子弟已走了十之七八,儒门又每况愈下,如今看守宗门的已经为数不多了。”
谢景行终于感觉到一丝欣慰,道:“看顾宗门,白宗主倒是始终如一,坚守本心。”
风凉夜叹了口气道:“师尊他其实是懒吧。四百年了,我也没见他几次。每次出关教我一阵,给我秘籍叫我自行研究就又闭关了,在下能有如此修为,全凭自学。”
谢景行:“……”渡劫老祖成了赫赫有名的修真界死宅,好,当真是好。
“他不收弟子,完全是因为懒得教。”风凉夜一副上了贼船的模样,扶着额头道:“现在的小师弟全都是在下在教啊。”然后又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谢景行,道:“晋安谢家在海外也名声颇响,若是谢道友当真愿意拜入宗门,助我维持宗门,便是最好了。”
谢衍咬了咬牙,才克制住打人的欲望。
他当年教徒弟都是手把手的教,白相卿这小子倒好,一个根骨极好的大徒弟被他用成了掌事弟子。
这压根不是劝说,而是劝退。
若他面前的不是谢景行,前儒家玄圣,早就被这惨不忍睹的条件吓跑了。
“犹记得当年儒门极盛时,我还没拜入山门。”风凉夜悠然神往,道:“一圣三相七贤十二名士,坐而论道,何等盛况,儒墨法兵,名医杂农,琴棋书画,管乐笙箫,八卦星盘推杂学,排兵布阵珍珑局……”
谢景行勉强维持住笑,打断了他的向往,道:“风道友,如今这儒宗,到底还剩下多少名弟子?”他总有种不妙的预感。
“算上宗主、在下、打扫山门的杂役、不足岁的孩童、还有池中的锦鲤……”风凉夜掰着指头数了数,不确定地道:“十三名?”
偌大洞天福地微茫山,五百年前的正道第一宗,居然只剩下十三个活物?
谢景行面无表情地把扇骨捏成齑粉,心里想着:决定了,第一个该抽的,是白相卿这不肖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