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自己,他这一生必不会如父皇一般认命屈服,可怎奈实力不足,只能蛰伏等待时机。这个等待漫长又难熬。
锦裕一年的宴语凉还不知道,只在锦裕二年庄氏就没了,锦裕三年澹台氏也倒了。他还想着,他会不会需要十年、二十年。会不会需要等一辈子。
会不会他虽有青云之志但最终会和他父皇一样,沦落为郁郁而终的傀儡皇帝。
那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迟,夏天冷得没有温度一般,那一年的秋天下了雪,那一年的冬天发生了特别特别悲伤、让人不愿想起的事情。
可那一年,终又算是大夏运气还好。
瀛洲配合北漠攻打大夏没打几天,瀛洲大司马与妖妃黄氏便挑动瀛洲王同世子反目内讧,大夏才得以喘息全力对抗北漠,勉强没有沦丧疆土。
如今转眼已是十年以后。
当年十八岁的锦裕帝想着边疆战事夜夜睡不安稳。可如今历史重演,他却已有心情赏月,甚至听着情报时都不忘摸岚王的手指。
十年后,大夏今非昔比。
早已有了像模像样的军队边防,在皇帝身边更是环绕着值得信任的众多能臣良将。
“可这还不够。”
“青瞿,我们大夏总有一天,要做到如落云国一般。”
一海之隔的落云国,人人道它歌舞升平人间仙境。这一切只因落云国国力宣威,一如武帝时的大夏根本就是万国来朝的盛世,周边小国无人敢犯。
“青瞿,咱们大夏总有一天要像落云一样,岿然不动便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不用招贤纳士便有多各国能人趋之若鹜。”
“大夏要像落云一样,不,要比落云更好!”
淡淡月色下,龙床边还留了一盏兔子灯,一闪一闪的,映着庄青瞿浅色的双瞳里盈盈火光。
“阿昭放心,大夏有阿昭在,”他道,“咱们有生之年必将是三百年未有之盛世繁华。这点我从来不曾怀疑。”
宴语凉往他怀中凑了凑,抱住他的腰,“嗯,朕也相信,但不是因为有朕在,朕一个并人做不了什么。而是有大家在、举国一心。是有岚王在,大夏才能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他这么说着鸳鸯双瞳看着岚王,眼里突然又有几分明亮的顽皮。
“岚岚你知不知道,”他说,“每次你瞧朕上蹿下跳时,看朕的眼神都十分的嫌弃。但每次朕说国家大事的时候,你看朕时眼里都是有光的。”
“岚岚是不是真的特别喜欢朕英明果决、励精图治啊?”
岚王脸颊微微红了,偏过头去:“没有。行了,睡觉!”
“朕也喜欢岚岚为国为民。”
“岚岚觉不觉得咱们两个天天都在想一样的事,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岚王没说话,只揉了揉他在他头顶亲了一口。
甜。
宴语凉心满意足笑着睡着了。等到了梦中就更高兴,因为他在又一次回到了“曾经”,他的记忆停滞那么久,今日终于又做上回忆清明梦了!
车马粼粼,宽大的明黄色的烟雨帐。
这金麟銮驾比较特殊,宴语凉每年只会坐一次,是在一年一度出城祭天时。
一般按说这銮驾只有皇帝能坐,可这次銮驾角落里还坐了一个白衣孝服之人。
十七岁的庄青瞿垂眸不语,长发松松用一根白绳扎着。靠着窗子目光略微涣散,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
锦裕三年初春,在刚刚结束的冬天,庄氏全族北漠殉国,而庄青瞿一直还在与师律集结旧部奋勇杀敌,据说杀红了眼重伤累累,在锦裕三年春终于被宴语凉十几道手谕硬给叫了回来。
庄青瞿回来后,整个人精神一直很不好。
宴语凉担心他,便一直陪着他,那段日子不仅强制他搬进楚微宫住,去哪里也总是把他带在身边、放在视线之中。
庄氏一族陨落后,得益者澹台家一家独大、更加势头高猛如日中天。
而宴语凉虽没有实权,但外要抵御北漠骚扰内要拼命扶植新的势力与澹台氏抗衡,忙得焦头烂额。他头脑素来灵光,并非没有怀疑澹台氏与庄氏灭门有关,更不是没有怀疑澹台氏谋反,只是没想到一切发生得那么快
那次祭天途中,澹台氏大概是觉得机会大好,决意将皇帝与庄家仅的独苗一网打尽。
那是宴语凉还正在銮驾中努力逗庄青瞿展颜,突然只听羽箭穿刺空气的叫嚣响彻层林。
瞬间而已,身子便被庄青瞿扑倒,紧紧抱住。滚烫的触感紧紧的桎梏,几支羽箭寒光瑟瑟就插在他耳侧,继而一声闷哼,抱着自己的身体一僵,抖了一下、又一下。
庄青瞿肩上背上中了两箭,血水透过衣服,染了宴语凉一身温暖黏腻。
受伤少年却折断了没入身体的箭矢,撑着咬牙便爬起来,哑着嗓子喊了“护驾”后跳下马车从旁边死去的侍卫手中拔出佩剑,与其余侍卫一同跃马砍杀刺客。
血水疯狂地从少年的伤口涌出。宴语凉亦上马杀敌,待到刺客被杀的被杀、逃的逃了,宴语凉才追上庄青瞿的马,却不敢碰他。
他怕只轻碰他一下,少年就会摔下马去,更怕撩开他遮住脸庞的黑发会看到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这个人替他挡了箭又中了刀,一身素白的衣服如同破布一般千疮百孔满是血污,宴语凉甚至想要抱住他都无从下手。
“小庄,小庄你怎么样!你不要吓我?”
庄青瞿没有声音,只是晃了晃,跌下马去。
宴语凉立刻翻身下马接住他,少年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此刻雪白的衣服满是尘土血迹。而且他的身子好冷,宴语凉的指尖都被冰得瑟瑟发抖。
“小庄,小庄,你回答我,你别不理我!”
“小庄!庄青瞿你醒一醒,你不能有事!你不可以有事!”
“”
“陛下?”
少年微微睁开眼睛,断断续续道:“陛下你没事吗?那就好了,只要你没事那就好。”
“小庄!御医马上就来!你坚持住,我求你一定坚持住!”
“陛下,刺客羽箭是北漠制,但,咳是假、假的。陛下,小心澹台氏”
“小庄!”
庄青岚身中三箭、刀伤无数,其中一箭只差一点就戳进心脏,情况危殆。
继而荀长出现在那一场血色的清明梦里,他一身钦天监官员的宝蓝官服,说是庄青瞿这次不妙了,阿凉你若还想让庄他有一线生机,当下立即就去太庙一天一碗心头血虔诚供奉七日!
别再说什么你不信鬼神,还想让他活,就赶快去!
宴语凉去了。
庄青瞿昏睡不醒、几次濒危,终于第七日夜里人醒了,却不知是真的醒了还是回光返照。
“陛下。”
宴语凉赶紧握住他的手指。
“陛下,你没事吗没事就好。”
“没事的别怕有我在说过会保护你我没有让你受伤对不对?”
庄青瞿气息微弱,似还陷入在受伤当天的幻觉中,就这么恍惚地笑着。笑得很是释怀,却缓缓的泪水盈眶。
“陛下,”他轻声道,“阿昭。”
“阿昭。”他喃喃,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
“阿昭,阿昭,我一直叫你二皇子、陛下,却从来没叫过你的名字,从来没有。”
他咳了两声,咳出很多血来。
似乎已经看不见了,一双浅色的瞳失去了光亮,整张俊美苍白的脸上全是苦涩。
“阿昭永远也不会知道吧,澹台、荀长他们每次都可以叫你的名字,叫你阿凉可以叫凉凉。我听了有多羡慕,有多难受,你永远都不知道”
宴语凉:“小庄!你也叫就是了!你想要叫我什么都可以!小庄,只要你肯好起来,朕什么都答应你。”
泪水落在庄青瞿的指尖,一丝滚烫的温度。少年的眼里似乎又恢复了一丝光彩,声音涩哑尽是舍不得。
“阿昭,我一直什么也不敢说”
“可再不说,只怕来不及了”
“其实我一直对阿昭我喜欢阿昭,一直一直很喜欢”
“阿昭,若我不在了,你会不会记得我”
眼前骤然一片黑暗,宴语凉突然就给吓醒了。
楚微宫一盏小小的风灯。他几乎是立刻下意识摸到身边的人温暖的身躯。二十五岁的庄青瞿比十七岁长高了些,虽然清瘦,但骨架也比那时沉重厚实了。
宴语凉吸了吸鼻子,依旧惊魂未定心慌意乱,刚才那是什么鬼梦?
是曾经发生过的么?可是为什么
他果断解开了庄青瞿白色的亵衣。梦里那被利箭贯穿的伤痕其实之前岚王病着的时候他就看到过,却还是想要再确认一下。
果然有。
宴语凉指尖微颤,轻轻抚过那几道疤。他本以为岚王一身的伤都是南征北战得的,却没想到这几道竟是为了保护他。
庄青瞿本来睡得就浅,大半夜被窸窣弄醒,低头又发现自己亵衣竟被脱了一半。
当场气笑,黑暗中反手就把皇帝裹进怀里:“阿昭,大半夜的你做什么?”
“又闹!好好睡觉不准闹!”
“还是睡不着?又色心顿起了?想也别想不惯着你!快睡!”
宴语凉捣蒜一样点头,拼命忍着不让庄青瞿听出他正咬着牙憋着眼泪。
真的是既慌张,又迷惑,又心疼。
呜呜呜不是他追着岚岚跑吗?不是他一头热喜欢人家吗?刚才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