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订了第二天的票。唐书禾的假非常不好请又要翌日就走,一时非常焦头烂额。终于办好的时候我们俩堪堪拎包就走,才赶上了飞机。
他昨晚睡得很不好候机的时候脸色苍白捧着一杯咖啡翻来覆去地捏纸杯子也不喝,我抢过他的杯子说:“睡一会儿等下我叫你。”
他抿了抿嘴我啧了一声,把他的头扳到我的肩膀上说:“睡一会儿。”
唐书禾就倒在我的肩膀上我愣愣地看着登机口的显示屏字幕慢慢地骨碌过去显示出我们的目的地,我想起昨天晚上。那时候他背对着我,说:“我尽力了我没有办法。”
“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变回你曾经喜欢过的样子了。”
他背对着我,我看着他单薄的脊背眼眶突然涌起一股不可抑制的酸意,我偏过头,掩饰着嗤笑一声:“傻子。”
回去以后我会知道什么我猜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肯定跟他爸妈有关,总不会是好事情,但终归,我是要知道的。
困住了我也困住了他的八年梦魇我终归是要知道的。
他低了低头,拿着一块抹布,一遍一遍细细地擦料理台,我揉了揉鼻子,说:“我心里有你,你知道吧。”
他顿了顿,说:“我”
“我这次陪你回去,你爸妈看见我,会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也明白吧。”我说。
他不说话。我说:“咱们俩的事不急,现在最大的事是你爸,你的病要是再发作我们就去医院看看,我刚上网查了一下,那些抗焦虑的药副作用都挺大的,有的还有成瘾性你不是两三年都没发作过了吗?能不吃药尽量不吃药吧。变成什么样我也看见了,有病就治,不怕的。”
他久久地沉默,我去拿碗盛粥的时候,他却突然凑了来,轻轻地亲了亲我的嘴角。
我愣了一下,唐书禾眼睛还肿着,对我露出一个轻轻的微笑。
他在我的肩膀上睡得不稳。我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地光明正大地偷喝他的咖啡,过了一会儿,我低头一看,他靠在我身上,眼睛睁着。我有点不好意思,晃了晃杯:“那个,喝没了。”
他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手机,说:“我再给你买一杯。”
“不不不,不用了,”我拉了他一把,把手机给他看,“你看,你看。”
我们俩走之前把路博文和小柯送到宠物寄养中心去了,刚才寄养中心的人给我们发了它们俩的照片,看照片它俩还挺乐呵的,没有因为爸爸们的离开茶不思饭不想,正努力试图合作打开笼子,我乐了半天,又叹气:“到底还是不如在家里舒服,在家里路博文从来不睡笼子。”
唐书禾坐了回来,默默看了一会儿。
这趟航班两个小时,我坐在唐书禾身边,一直在悉悉窣窣地打字,唐书禾倒是在飞机上补了个短暂的觉,下了飞机直奔医院,之前他和他妈又通了几回电话,大概了解了一下病情。我不知道他和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看起来,这七八年,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爸肝硬化好几年,一直都维持得还可以,因为一直没联系,唐书禾甚至都不知道他爸得了肝病,可就这半年时间,他爸突然开始吐血,嗜睡,等到住院的时候腹水就已经很严重了,后来因为肝性脑病的原因,一直在胡言乱语。
他一直在喊唐书禾的名字。
他母亲在电话中讲到这里的时候,唐书禾正和我坐在开往机场的车上,他听了,情绪莫辨地皱了皱眉,把眼睛闭上了。
我们到的时候,他妈妈正把便盆拿出去倒,看见我和唐书禾,脸色变了变,终究什么也没说,冲我们点了点头,端着便盆出去了。我往里瞥了一眼,一盆黑红似血一样的东西,像化了的内脏。
我对他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年前,如果不是单人病房,我无法认出这个坍塌在床上的老头就是那时候塔一样高大健壮的男人。我依然记得他按着唐书禾的头往墙上撞的那一幕,我永远记得那时候他的脸。可是现在他气息奄奄地陷在病床里,灰黄浮肿的一张脸,肚子像小山一样涨得把肚皮都撑成透明的,紫红的血管在肚子一层肉膜上突突地跳,高涨的肚子让他不得不叉开两条浮肿的腿,那样子看了又让人只能沉默。
他还睡着,或者说昏迷着。我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才真切地理解了唐书禾的母亲在电话里说的“快不行了”,“就这几天了”,是什么意思。
唐书禾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肚子怎么这么大?”
他妈倒完便盆回来,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说:“前几天比这还严重,做了一回穿刺放出来了一点但是他这样,经不住总穿刺,能挺就挺着。”
唐书禾点了点头。他脱了外套,把包放下,对他母亲说:“你先回家睡一觉。我在这里看着。”
他母亲神色疲倦地点头,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
我心说你看我干什么,你儿子也是病人啊不需要有人看护的吗,我叹了口气,说:“我和他轮流值夜吧,您慢走。”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低着头整理着衣服的下摆,慢慢地说:“那麻烦你了,孩子。”
我说:“您客气了。”
她抬起头,对我僵硬地笑了笑,匆匆走了。
唐书禾弯下腰,用沾湿的棉签给他爸润了润嘴唇,坐下来开始削苹果,我说:“哎,他现在吃不了东西吧。”
他抬起头对我扯了扯嘴角,说:“给你削的。”
我怔了怔,他削好了苹果递给我,然后说:“不用陪我值夜。下午你就回家吧,看看你爸妈。”
我摇了摇头,没接话。我这次回来跟爸妈打好了招呼,直接把情况给他们说了。我说唐书禾他爸快不行了,家里就他妈和他陪护,唐书禾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太好,我得去帮帮忙,我妈一开始很惊愕,说你什么时候又和他搅在一起了,后来大概心里也明白,毕竟我打了八年光棍是怎么回事他们一开始就知道,犹豫了半天,最后只是说人家家的事你想帮就帮吧,医院没地方住就回家住。
我妈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你就栽在他这儿了是不是?”
我当时还在市的房子里,叼着一根烟蹲在地上,兵荒马乱地收拾行李,咬了咬烟嘴,说:“一码归一码,现在还不是谈那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