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别枝翻了个身,床很软,被子很舒服,屋里很暖和,但她睡得很不安稳。 她在做梦。 漆黑。 大风。 似乎还有暴雨。 宋别枝听到压抑的低吼,听起来克制又难以忍受。天空上一道闪电划过,猛然将大地照亮了。 夜幕之下,一条巨龙立着,四周是阴郁的漆黑,只他身上的鳞片幽然反着光。 吼声就是这条巨龙发出,他低垂着长长的头颅,小小的眼睛盯着眼前——在那里,有一棵很小的植物,雨点打在叶子上,看起来凌乱又可怜。 哼—— 压低的声音,从巨龙喉咙里被一点点挤出来。 宋别枝狠狠地打了个寒战。闪电过去得很快,周围再次陷入漆黑,但她看得很清楚。那棵小小的植物,生着两片叶子,每一片都是饱满的椭圆形,颜色翠绿通透。 她对着镜子照的时候,也能看到这样两片。 几秒钟后,雷声轰隆而至,宋别枝猛然睁开了眼。 她先看到窗帘上透出的光,已经天亮了。 抹了把额头,果然有汗渍。 自那天从惊雷山回来,就总是做这个噩梦。 窗户被敲响:“枝枝,别睡了,你妈喊你光合作用。” 宋别枝懒懒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慢吞吞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冷得哆嗦了下,赶紧穿好衣服,拉开门,走到外头的走道里。寒冬腊月的清晨果然冷,她裹了裹衣服,走到院子里。 “早啊爸爸。早啊妈妈。” 宋别枝家的院子不算大,百十平米的模样,四四方方的,正房四间,两边分别盖了两间厢房,所有房子外面,建有一道走道连通,没有什么美观性,只是隔风防尘保暖。这大清早的,爸爸宋致在院子里活动身体,离他不远的地方,立着一棵需两人合抱的大树。冬日,树叶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 除了宋别枝和宋致父女之外,没有别的人。 宋别枝走过去,张开手臂抱了抱院子里的树:“爸爸,我妈又胖了。” “那是福气!哪像你们小丫头那样,瘦得麻秆似的还要减肥。” “双标啊爸爸,你昨天还嘲讽我腰围快比得上咱家水瓮了。” 至于宋别枝跟院子里的大树喊妈妈这事儿,两人都表现得很自然。 宋致懒得跟她说,摆摆手,开始做操。只见他原地踏步,几步之后,举右臂,展开……宋别枝边刷牙边看了一会儿,越看越不对劲,他离树不远不近,以侧面对着树,但穿着紧身衣做健美操,侧面来看,更能看出线条。宋别枝惊讶了一瞬,噗嗤乐了。自家老父亲这是在使美男计呢。 宋别枝刷着牙忍不住想:妈妈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幻出原型啊,看老宋都折腾成啥样了。 但这话她不能说出口。 宋别枝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宋致就抱着她坐在树下,“来,枝枝,喊妈妈,妈——妈——”宋致教的很仔细很认真,小宋别枝人生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妈妈”。 后来她上幼儿园,一次老师聊天没避讳着她,直言这孩子没了妈很可怜,小宋别枝当场表达疑问:“我有妈妈呀,我妈妈每天都在院子里,特别挺拔。”老师没惊讶于她那么小小的孩子居然会用挺拔这个词,而是在放学的时候单独找来接孩子的宋致谈了一回,指责他为什么这样误导小孩子,这样做会让宋别枝的世界观产生偏差。 那天回家后,宋致给宋别枝讲睡前故事:“从前有一对夫妻,他们是有魔法的人,有一天呢,他们生了个孩子,魔法用光了,那个妈妈就变成了一棵树,种在院子里,每天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但是别的大人不相信魔法,所以,小女孩慢慢就不跟他们说了,她的妈妈就成了她和爸爸两个人的小秘密。” 因为作为父亲的态度,于是慢慢地,宋别枝倒也坦然起来。 这也是她完全无法理解山上郑言那些言行的缘故。 她的妈妈,是一棵树。 这听起来很荒谬,她从小接受无神论的教育,仍然记得政治课第一堂的内容:人和动物的根本区别,是会不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然而在宋致的讲述当中,她的妈妈是一个秀外慧中的人,不但读书时成绩好,随口能诵读经典篇章,家里有个维修之类的活计,也完全得心应手。妻子刚不在的头几年,宋致可是为了家事手忙脚乱的,没少搞出些听着都匪夷所思的事,摔坏了不知多少碗碟,每每这时,都要到院子里诉一番苦,言必称你不在我们都快活不下去了。宋别枝对这些事记忆尤深,第一眼看到书上那句话时,实在是无法接受。 明明,她妈妈一棵树都会做凡人做的那些事,可能还比其中大部分做得更好。 还是后来仔细观察,逐渐明白了周围这些爱读灵异传奇故事的同学那份“叶公好龙”的心思。但明白归明白,却不能打心底认同。就好比郑言,家里有个“田螺姑娘”给他做饭就理所当然受了,但发现妻子或许是个狐狸精时,就无法接受。对方投注过来的感情,对这个家庭的付出,在她身份暴露之后,就完全被抹掉遗忘了。 宋别枝漱了口,看见院子里宋致美人计施展得非常认真,不知为何,鼻头忽地一酸。 以前懵懵懂懂,只以为父亲对母亲的情感是再自然不敢。只当经历了狐狸精那个事情,她才忽然发觉,并不是这样。 她想象不出父亲母亲当然是怎样结识又怎样相知,也无从得知父亲在看到母亲真身后的反应。但这十几年来,他没有哪一日不在思念着母亲,对母亲的身份完全没表现出一丁点的在意。在被女儿的老师质问之后,依然坚持让女儿了解真相,知道她的母亲是一棵高大又美丽的树,让女儿接受她并爱她,反而展现出特别的骄傲。 宋别枝生活的这片城中村里,住的大部分是从下面村里进城的人,沧都小城,外来人口不多,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宋别枝难得会遇到别的妖。她以前一直会想,这世界上有没有其他的妖类,他们是怎样生活的?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按部就班地上学读书?还是在什么洞府修炼,努力锻炼御风控水的能力? 厨房里的高压锅发出尖锐的声响,宋别枝赶紧过去将火拧小,盖上限压阀,盯着那猛然窜起又被盖住的蒸汽发愣,心想那天那把破空而来的剑,并不是她虚妄的。所以,这世上的妖并不全是读书人吧? 她从厨房出来,走进居室当中,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幅照片,那是父母的合照,已经挂了许多年了。照片上的女子容貌秀美,似带着几分腼腆,轻轻地笑,一双大眼睛里也都是笑意。照片只有小小一个框,仿佛已经框不住两个人的幸福。 宋致做完了早操,洗了脸进来,吹了个口哨:“老爸帅吧?” “帅呆了!” “又月末了,马上就是月初。” “是啊。这回没赶上周末,不知道有什么借口请假。” 宋致想了想:“要不我带你出去浪吧?” “你请假?” “找蒋老师代个课。” “那感情好,正好蒋老师对你总是心存一点幻想。” “说什么话呢,你老爸魅力这么大,心存幻想的不要太多好么?”说着,又赶紧扭头朝外面,“你可千万别听见,闺女开玩笑呢。” “嗤——”宋别枝以一个没有意义的单音节表示自己的鄙视,计算着时间去关了火。 关了火再出去,就见宋致已经停了下来,手里拿着个什么看,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严肃又似无奈。宋别枝走过去一看,一页纸上寥寥数言,口吻严厉,尤其是那个“强制进入下一次生命周期”,看得她眼皮狠狠一跳。 宋致:“这里头没说你这样的怎么办啊。”说了这一句,又指了指落在晾衣绳上的一只鸟,“你拿块蛋糕给它。” 宋别枝看了一眼,那是只普通的鸽子,身上是灰色的羽毛,落在晾衣绳上,两只圆眼睛四处地看。她不确定为什么一只鸟需要蛋糕,还是进去拿了一块递过去,没想到鸟果然用爪子抓起,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我以前见过,你妈妈说这种鸟叫灰羽,喜欢吃甜食,如果送了信以后没得到食物,就会张嘴骂人,所以也叫秽语。” 宋别枝:“……”好凶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