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言浑身颤抖着,跌跌撞撞从车上下来,惊骇地说不出话来。旁边这一群广场舞大妈给了他不少安全感,他盯着闻写意,感觉自己从一个假象的温柔乡里跑了出来,又进了一个假象的动感世界。这一天的经历,不但颠覆了他的世界观,更令他对自己产生了无比的怀疑。他没有质问,只是在喃喃自语:“我的车撞了他,怎么什么事也没有?” 常阿姨本就在疑惑,这辆车很像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的车。可他儿子今天应该带媳妇去做产检的,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山上?常阿姨到车前去看,将车牌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还就是她那儿子的。 她拨开人群,一眼看到失魂落魄的人,怒道:“你撞的是棵树。” 郑言定了定神,再去看,果然看见自己车前一棵长得笔直的大树。看清楚了,才回过头,愣愣地看着常阿姨,随即便压着嗓子喊了声:“妈……” 常阿姨看到他的脸,猛然吸了口气。当年为了让儿子回家,她可是废了不少办法的,只可惜儿子被她养的能力强主意正,硬是一个人扛着过来了。最后他父亲过世,常阿姨拿着这个由头激他,他不得不回来时,拖着行李箱蹲在自家门口,就是这副形容。 她强压下心中的不安,扭头跟小姐妹们解释:“这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郑言。”接着又是脸色一沉,质问他,“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喝了酒就敢开车往这种地方跑?你媳妇呢?夏言呢?”常阿姨话没说完,看见那位男士绕到车的一侧拉开车门,她眼皮一跳,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狠狠瞪了自家儿子一眼。 “这……这是……”另一位大妈忽然惊叫出声。 常阿姨赶紧过去,也是倒吸了口气。 后座上的人她再熟悉不过,就是她那位儿媳妇,此时人蜷在后座上,身上就只穿着件家居服,裹着个薄被单,还用纸板压住半个身子。寒冬腊月的,可是冻惨了,小脸惨白惨白的。看见常阿姨,她勉强露出个笑容,“妈……” 常阿姨跟人吵架时从来没输过,不论是嘴上的还是气势上的,全都占着上风。但任凭她平日是如何风风火火的老太太,此时也被这番变故惊得心跳加速血压飙升,要不是有常年锻炼的底子在那,就先于自己儿子媳妇晕过去了。 她嘴唇哆嗦了半天,这一个两个都喊妈,连在一起都快成国骂了。她猛然一拍大腿:“你们俩这是要气死我啊!” 儿子开车,妻子躺在后座,狼狈地出现在惊雷山上,这情形,谁见了都得脑补点奇怪的剧情吧。 于飞飞也就逗了周昀那一下,她找到宋别枝,扶了她一把,抱怨说:“真是厉害了,骑自行车追汽车,还往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你就不怕车上的人把你一块埋山上?” 宋别枝直到此时,方松口气,一松气,腿就软了,累的。她半靠着于飞飞,讨好地说:“当时没想那么多。” 她是真没想那么多,就是听见那么个细小的声音,不像人声,就琢磨着或许是某个妖类。这种事也没法打电话报警,只好靠着自己两条腿追上来。 于飞飞沉默了片刻,知道宋别枝的症结在哪里,她应该是想了解更多的妖。但说出话却依然带着几分冷漠:“人家两口子的事,以后别瞎掺和了。” 宋别枝以为于飞飞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个纯正的五讲四美的无神论青少年,于是含糊应付了几句。她关注着那边的情况,听到说是撞的树,嘴角不由露出个笑意。 那个人还真是机敏呢。 什么树撞的,宋别枝可是不相信这个话。她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男人往前面走了两步,刚好挡在车前。而那棵树,应该在旁边至少有半米的地方。只不知他是怎么做的,再看时,树跟他就交换了位置。 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发现那男人长得也是格外养眼,眉目轮廓深刻清晰,眼睛很亮,黑白分明的,此时他抬头向车里扫了一眼,那一眼又带着一股说不清楚的冷意,似乎很生气的模样。宋别枝有种感觉,他若是站到三尺讲台上去,底下无论是多么桀骜的少年,都会在他这一眼下,再也生不起闹腾的念头。 宋别枝不好意思盯着一位素不相识的人多看,察觉到自己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的时间有点长了,她赶紧移开,将注意力放到那一家三口身上。宋别枝既然掺和进来了,还是认识的人,实在不好干看着,她想了想,只好走过去:“常婶,嫂子的情况看着不怎么好,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吧,先送医院去瞧瞧?” 常阿姨被宋别枝扶了一把,知她是给自己台阶下,当下拍了拍宋别枝的手,跟郑言说话时就没什么好语气了:“还不送你媳妇去医院?” 郑言脸色发白,自他听到这些老太太说是他媳妇时,就知道狐狸精的尾巴已经收回去了。他闭了闭眼,没动。 常阿姨大怒,质问于他。 郑言只得说:“妈,你知不知道,那个不是我媳妇,是个妖怪?” 车厢里的女子听到这个话,眼泪簌簌落下,好不可怜。 常阿姨伸手就往郑言头上糊了一巴掌:“混帐!你媳妇要是个妖怪,你早都去见阎王了,还生什么孩子。” 儿子才好了没两年,又犯了毛病。常阿姨只被气得肝疼,有心不再去管他们的事,又放不下。原地喘了会儿气,在老姐妹们的劝解下慢慢冷静下来,指挥着将人抬她车上去。 “你们小年轻总说,生孩子是为了家里老人。也好,我这个老人替你送。”常阿姨赌气地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周昀听到“妖怪”这个词,所联想的跟旁人又不相同。他三两步跑过去,看到保险杠的情况,往刚才那人身边凑了凑,带着几分谨慎,压低了几分声音,问:“闻写意?” 闻写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明明没有什么情绪,跟面瘫差不多,但周昀就是觉得吓人,他哆哆嗦嗦地解释:“那个,是殷叔让我来的。”赶紧撇清自己,不是我要吵醒你的。说话的时候,忍不住再度打量这个男人,脑子里弹幕一般弹出几百上千个问题,密密麻麻将屏幕遮了个严实,大脑几乎当机。 所以,那些传说是真的了? 所以,真的有妖,也有修士,也有飞剑? 所以,那位先生,你认识我爸爸吗? 我的爸爸,应该也是你这样的冷血动物,因为,我就是卵生的。 还是说……还是说…… 他又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心情是颤抖不止的,私以为自己终于get到殷叔让他来办这件事的目的了:显然是给他机会找到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他被误解了十八年了,什么二次元少年、中二期没过,谁能知道,其实他才是最忍辱负重的。明明他所相信的世界就是真实的,却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横亘在他和这个世界之间的,是一道又厚又重的巨大的次元壁。 时至今日,他终于撞见妖的今日,怎么着都能把这庞然大物打破了吧? 常阿姨雷厉风行,说完了话,就指挥着人把孕妇从尾箱里弄了出来。她安慰了几句,按按额角,吸了口气,让舞团的姐妹帮着去照看媳妇,她稍微躲个清静,拽住周昀说:“小周,这可真是事出突然,答应你的时间肯定是跳不完了,还得赶紧把人送医院去,那个演出服……” 可怜周昀的智商被几千个问题占据着,闻言也只是下意识做出个反应:“您留个地址给我,我直接让快递送过去。” 常阿姨愣了愣,按住周昀的手:“小伙子大气,只是阿姨不能收了。你也还是个小孩,今天出来也不过是生活无聊了,找点事儿做。”说罢,叹一口气,看看那边靠着车立着的儿子,就是那么随随便便地立着,也能立出一副绝不投降的姿态。常阿姨无可奈何,嘱咐周昀早点回去,视线转了一遭,落到闻写意身上,“那位先生,如果方便的话,劳烦您帮着照看一二,实在不行的话。”咬了咬牙,狠心说,“该报警报警,把这抛妻弃子的孽障抓起来也很好。” 到底是不放心,又将手机拿出来,想留个联系方式。闻写意听到嘱托,以高冷的气质拿出手机。然而手机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泥坑里打过滚,上面沾了许多烂泥烂叶子。他随手拂去,开机。 孕妇此时正经受新一轮的阵痛,等不了这漫长的开机时间。常阿姨很果断地从裤兜里掏出张被塑封包裹的二维码,塞给闻写意,“小伙子,你加我个微信,有事再联系。”又再嘱托宋别枝几句,随即,麻利地上了车。 所有这些声音之外,是广场舞金曲“最炫民族风”动感的旋律,扑通扑通的,跟人的心跳似的。 车忽然又停下,一位老太太跳下车,将音箱关掉,拎着上了车。 重新绝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