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翡来汾阳城数日,直到今日才见识到如意坊。天色尽幕,孔雀台上灯火正旺,芙蓉榭里丝乐竹磬不绝于耳,这里是江北士族享乐的好去处。硕都地处江北,民风大都淳朴,审美情趣和对享乐的热衷远远不如东都的门阀高第。所以,这如意坊还未能见入识过东都邺城烟花繁华的崔二公子的眼。 陪着崔翡来公费放松的,是江北苏家的小公子,苏瑜,字陪仙。苏家算是硕都的望族,自从女公子封地硕都之后,苏家就做了女公子的家臣,一直谦卑恭顺。崔翡对于苏瑜能在硕都晃悠也是很意外,毕竟,苏瑜是淮阳王李镜的谋臣。 崔翡了解苏瑜,源于他们早年是一起喝酒溜马的少年玩伴,本就是出身相仿的同龄人。 这苏瑜,在崔翡看来也是一个妙人。他一个红唇白齿,才思俱佳的世家公子,三年前却放弃大好的前程,甘愿自弃家门,只身前往淮阳,做了淮阳王身边的一名谋士。说是谋士,这皇亲贵族心里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淮阳王何许人,那是大启皇族第一断袖诸侯。淮阳王是颐安皇后最小的儿子,因是出生的晚,又不是夺嫡的料,所以在男女关系上纵情纵性,公然的养小倌,分余(yu)桃(tao),经常在府中兴龙阳之好。外界传的,最得宠的便是这内帏第一“谋士”,苏陪仙。 傅嘉公子在湖畔画舫一直给崔翡留了一个单间。苏瑜食过涨腹,就拉着崔翡来如意坊熏熏酒意,释放释放压力。傅嘉的狗鼻子闻出了点不同的味道,派了三个姿容素雅的歌姬来作陪,其中一个还是崔翡见过的自家的锦郎名唤清苑。崔翡见到她,眼皮就止不住的跳。 傅嘉公子干的缺德事,还不止于此。他挑选的歌姬中,一个年龄和身姿都是未长开的幼伶,正在唱“海棠花海”中的一段词曲。这海棠花海也不是什么淫词艳曲,但是说的却是卫灵公和弥子瑕的一段分食余(yu)桃(tao)。在崔翡看来,明知道苏瑜与淮阳王李镜的不正当君臣关系,还敢在苏瑜面前唱这一出“分食余(yu)桃(tao)”,这是多么明显且□□的打脸。士族最在乎的就是脸面。 那幼伶唱过大半,苏瑜隐隐的抽泣起来,待完全唱完,苏公子放声大哭。崔翡顿时觉得,自来到硕都汾阳,碰到的都是神经病。贩卖家主秘辛的男宠,杳无声息的间臣春祭,打探不出任何消息的锦郎,一时难定的皇子,珠胎暗结的女王,突然出现的师门旧人,身份不明的废太子,还有就是眼前这个精神十分脆弱的淮阳下大夫。 崔翡递给苏瑜绢帕,“陪仙,凡事想开点,这淮阳王来这汾阳城,说明也未弃你不顾呀,男子汉哭哭啼啼,多难看。” 苏瑜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道,“青鸾兄知道什么,庭仙哪里是为我而来。”眼看苏瑜哭红了眼睛,情绪却更加激动,“他有新欢而弃旧爱,就跟这卫灵公一模一样,可怜我当初瞎了眼,信了他的话,跟随他去了太康。如今他为李酉来了汾阳城,却直到今天都未来找我,分明是不念旧情了。” 崔翡心里一惊,燕沙郡王李酉来汾阳城了。他不是应该在沈丘吗,怎么会来到汾阳,没有天子的手谕,谁敢放他出沈丘呢?崔翡的心里串了一条线,他来汾阳之初,朝安宫去了太康城,看来是朝安宫将李酉带到了汾阳。而淮阳王李镜也紧随其后到了汾阳城是为了李酉。 崔翡心中警铃大作,暗叫不好。肯定是李镜看守李酉出了纰漏,朝安宫才急急忙忙的去太康城。七星关大战在即,李酉是一个重要的道具摆设,只要李酉还在启炎帝的控制内,淮东士族的兵变就是师出无名的反叛,有何所惧。但李酉到陈源和陈湘的手上,就完全不一样了。陈源大可就地另立新主,加上随便来点先帝遗诏,何愁大义无所依,反叛也可能会正名成讨伐乱臣。崔翡暗叹,不会是李镜这个成事不足的搅屎棍,饥色不择,看上自己的异母弟了吧。看苏瑜的口气,应该错不了。崔翡心中苦笑,高平李氏一家子的禽兽,竟无一错漏。 燕沙郡王李酉的美貌,崔翡也是略有耳闻的。李酉,字明酉,是先帝庆云帝第十六子,生母庆云帝宠妃姜姬,而他自己也深得庆云帝喜爱,邱太子被废后,是强有力的夺嫡竞争者,被东都士族唤作“姜太子”。 当年朝安宫策反陈源之后,绞杀了姜姬,这个姜太子算是夺嫡失败了,按理应该是被一刀抹脖子的命运,出乎意料的是,姜姬死了,庆云帝死了,当时的崔太子李旭继位成为启炎帝后,留了李酉一条命,还封了燕沙郡王。之后启炎帝和崔氏一直对他的身份有所忌惮,而陈氏暗中也没少派探子打探燕沙郡王的消息,就暗中把监囚李酉的清闲活儿交给了李镜。说实话,这些许年来,启炎帝就给他的亲弟弟淮阳王李镜派过这一个活儿,不至于还搞砸了吧。 真如崔翡所料,还真的砸了。苏瑜的情绪有些许平复,崔翡呵斥舞姬,“你们这些没有眼见的奴才,惹得苏大人如此的伤心,还不快去跟你家公子处领罚。”奴才么,就是要背锅的。顺便给清苑使个眼色,示意她将歌姬们带走。 待到歌姬们都离开,崔翡语重心长的说道,“我说,陪仙啊,这么多年了,光看你长膀子,没见你长脑子啊。” 苏瑜被骂的一愣,人已经近崩溃,承受不了任何委屈了,“青鸾何出此言?” 崔翡摇头叹道,“你怎好在烟花之地,当着歌姬的面,哭诉如此隐秘之事呢,万一坏了女公子大事,或这内里还有什么隐情,你这是要摊大麻烦啊。” 苏瑜唉呀一声,“青鸾,是我一时纵情,忘记身在何处了。”苏瑜满脸堆笑,“若是女公子查起,青鸾可要为我遮掩一二。” 崔翡拍着胸脯,点头道,“这个自然,谁叫我是你堂表兄。”崔翡的母亲与苏瑜的母亲是同出汝阳袁氏的堂姐妹。不过,这天下,谁都会有个不是东西的表兄。 崔翡为苏瑜满上一杯酒,安抚他的情绪,“陪仙,你说你在淮阳王府做下大夫,来着汾阳城到底干什么?真的就只是跟淮阳王闹别扭?” 苏瑜的眼圈又是一红,崔翡赶紧仰头闷了一杯酒,需要压压惊。“我本来与庭仙好好的,我们是认定彼此是此生不渝的,其实一直这样平淡下去,就算外面有再难听的话,我也能接受。但是自从他从沈丘巡查藩务就不一样了。” 许是说到了伤心处,苏瑜擦了擦红了的眼眶,“庭仙这个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温柔,最大的坏处就是对谁都温柔,他从沈丘廊下回来了就多了个侍中,长得还算是清秀,时时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庭仙待他温声细语,与其他侍中并不一样,有时都比待我温柔三分。”苏瑜捏起酒杯,服了一白。那酒烈性,看得崔翡一咧嘴。 苏瑜心中苦涩多日,恨不得找一知己把心中苦闷顷刻倒出,一边泪珠连挂,一边继续道,“那小侍中长得奴颜媚骨,一股子刻薄相,我和庭仙因为他没少起争执;在之前我虽与庭仙小有摩擦,但哪次不是他先低头,他来哄我,但自他来了之后就全都不一样了,庭仙居然跟我说,他与我是君子之交,劝我要专心藩政事务,当不误国之根本。” 苏瑜擦了擦泪珠,“我虽是得了女公子的诏令,前去淮阳辅佐庭仙的政务,但是我是个什么身份,这天下人都知道,一句君子之交,让我脸面何存?我心里气不过,就去找那个侍中出气,这一出气,竟然发现这侍中却是应在沈丘谅山的燕沙王李酉。” “我发现了李酉后,时刻惊惧,正在犹豫要不要禀告女公子的时候,有人却要对我痛下杀手。幸好西凉伯府的家公子将我送至硕都,才将燕沙王的原委呈报女公子。来到汾阳城多日,却不见庭仙来寻我,直到,传说女公子带回了燕沙王,这庭仙马不停蹄的赶到汾阳城了。你说,他是为了我吗,他肯定是…”苏瑜说不下去了,声泪俱下。看着他难过的崔翡,竟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燕沙王李酉离开沈丘的事情估计能把启炎帝惊得跳下龙椅,就被苏瑜当□□恨情仇的八卦给嚼出来了。崔翡也是觉得,士族子弟实在是纨绔的不像话。 淮阳郡内存沈丘,沈丘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向来均是天子亲王的宠臣去守城,这沈丘太守便是琅玡王氏的公子王珏,他算是崔家的姻亲,娶的嫡夫人是小崔家的女儿。按理说,这王太守应该是崔家的自己人,但为何李酉脱离沈丘这么大的事情,崔家却一点风声都没收到。崔翡皱着眉头,究竟是小崔家也被蒙在鼓里,还是只有他崔二爷浑然不知。崔翡想到此,突然发现,自从他进了这汾阳城,崔鸿和兑泽竟没有传递过一次消息。 “青鸾,我跟你说,你来硕都,有机会可是要见见一个人的,要不是他的相助,我是不能活着活到汾阳的。”苏瑜半醺,酒意渐显。 崔翡好奇,“陪仙你醉了。不过,有个人想跟你打听着,岐山少府君,你可相识?” 苏瑜嘿嘿一下,双颊烧红,看样子是真的醉了,声音压低,俯至崔翡耳边低声道“我听我伯父说,少府君长得像当年的邱太子,而且女公子爱得紧,这不岐山王又快做个便宜爹了。敢送岐山王绿帽子的,谁不敬他三分。”说完,又想起自己被爱人嫌弃,继续泪眼涟涟的继续借酒浇愁。 崔翡心里暗自猜度,按照慕菲和苏瑜的暗示,这朝安宫肚子里的孩子看样子是少府君的。而少府君邱暮,正在他们同画舫的楼上。崔翡心下一横,抢过苏瑜的半壶酒,浇在地上,又顺便推到了房间内的烛火,动作一气呵成,看得苏瑜一愣,之后反应过来后,顾不上责怪崔翡,声嘶力竭的大喊,“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