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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真珠跪于房内,看着缓步而进的男人,颇有几分垂头丧气,讷讷地唤了声,“父皇。”    晋帝放下帷帽,目光掠过真珠被风吹乱的额发,也不叫起身,只定定瞧着她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    宫中见过文德皇后真容的人少之甚少,如今只剩儿时起就陪伴左右的金石,便是皇后贵妃都不曾目睹。    正是这样,几乎无人知晓,真珠极类他的母亲文德皇后,尤其是这双眼睛。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初见真珠,她对着自己笑时,那种无语言表的震撼。震撼过后,是无比庆幸,会不会是母亲的在天之灵保佑了真珠,使她免于那场灾祸,留下他余生唯一的念想。    真珠被他的眼神看得发毛,“父皇,臣儿知错,往后再不敢了。”    她如今学乖,晓得坦白从宽。    晋帝拿她真没办法,让她起身,叹道:“也不知你这性子像谁。”    他是分毫不提痛殴徐谦一事。    但他不提,不代表不知情。    要是往日她犯了错,父皇必定暴跳如雷,少不得打一顿板子,今夜这般风平浪静,倒让真珠心中惴惴,心想还不如一顿板子来得直接。    真珠百思不得其解,正埋头苦思,就听晋帝道:“六娘,为父决意退位南下。”    真珠疑心听错,退位?    父皇舞象之年征伐四海,弱冠承继大位,戎马半生,见惯权势的跌宕起伏,历经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如蝗箭矢,堪称一代雄主,竟会心生退意。    她不明白,“父皇年富力强,怎会想到退位?”    前世他虽是退位,也是病入膏肓,不得已的情况下。    晋帝摇了摇手,在他看到那封奏疏时就已然明白,在这乱相丛生、诸国混战之际,女子在男人的世界主政迟早大乱。    “君王生老病死和常人无二,算不得什么,对百姓而言也只需要一段君权更替的过程。只是……”    他顿了一下,却不继续往下说了,而是看向真珠,重新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如何评价太宗皇帝?”    这种要命的问题,真珠怕说的不对,又得挨板子,忙不迭地摇头,“真珠无知,不敢妄言太宗功绩。”    晋帝却不给她机会,“说!”    真珠吞了吞口水,七拼八凑的,还真把窦王师翻来覆去讲的那一套连贯了起来。    女子为帝早开先河。    南国开国的高祖武圣皇帝一生勤勉执政,后宫并不充裕,膝下也只有太宗一女。太宗生来温雅姣美,伶俐克敏,武圣帝甚为垂爱,当作儿郎教养,又担忧她为帝不能守成,呕心教导,授以毕生心血。    当时她还和窦王师说,她这位老祖宗还真是人才,谁不让太宗做女皇就捶碎那人的脑袋。    有其父必有其女,太宗皇帝即位后完美地继承了她老爹驭臣的手段,咣咣咣,干脆利落地捶碎了不少人的脑袋。    当然,她不能说太宗是个王道兵道并存的暴躁女皇,不然碎的就是她的脑袋了。    真珠拱手回道:“太宗虽为女儿身,其心壮不输须眉,登极后手腕强硬,大力发展农事,开凿水渠运河,修筑南学义塾,提拔寒门学子,为后世南晋繁荣奠定了基础。父皇要臣儿评价,不如听听百姓看法,他们的意见胜过谏官言臣。”    晋帝点头,“极是。”    其实晋帝也不是顽固保守的皇帝,他登位后,朝堂上也出现过执掌权柄的女官和跨马御侮的女将。既能容纳女人参政,也不会反对女人主政。    那真珠就不明白了,“父皇为何有动摇之意?”    晋帝没料到她看出来,也不和她隐瞒,“你长姊天资驽钝,性情软弱,过度依赖徐家,在政事上毫无主张见地,待她主政难免被后族操持。二来,他日若有变故,她一女子性命尚且难顾,遑论百年基业。”    太女如何,真珠不愿多做评价,“父皇要易储,不该来问真珠。”    她说这话时目光坚定,容颜极盛,和她养母庞嫣如出一辙。    晋帝警醒过来,意识到不该和她说这些,眉头蹙拢,“你涉世未深,的确不该牵涉进来。”    他将袖袋中的绦带取出,咣当扔在小案上,“同昌孝期未过,你如此招摇,只为与朕赌气,委实混账了些,朕再不重罚你难以服众。你且准备几日,去沱县,无诏不得擅离。”    既然敢做,她就不怕罚,真珠欣然接受,“父皇能否应真珠一事?”    晋帝颔首,“道来。”    真珠郑重地揖了一礼,“臣要乾州太守李晦。”    ……    北境的战事愈演愈烈,朝廷派遣的二路援军在蒋立本的率领下誓师出征,将北上与公孙军会和。    晋帝病情稍好些,不敢松懈疏怠,每日带病升殿,朝后事务交由太女,有意培养她独立处理的能力。    晋帝豫政,后宫随之活络起来,李婕妤不甘家族就此湮灭,也使出浑身解数,百般手段。    李氏容貌娇俏,不拘章法,性情和郁夫人有几分相像,入宫以来颇得圣心,封号虽在九嫔之下,开销用度却与三夫人比肩。这一点不足以说明她的盛宠,但自郁夫人逝后,能在宫禁频繁走动的也就她一人。    然而,再是盛宠的妃嫔,也比不得公主精贵。李家没落后,李婕妤虽未受多大牵连,却是不再受晋帝待见。    烦扰多时,见晋帝确实没心思搭理,李婕妤悻悻离去。    在殿外撞见众星捧月而来的皇后太女,脸上最后那点骄傲再也维持不下,捧面跑开了。    太女提前下学而来,晋帝考问了几篇文章,只勉强答上。    晋帝不悦道:“天资不行,后天更要加倍用功,为何提早下学。”    元玮惊出一身冷汗,忙伏首认错,“儿臣知错。”    “太傅对你的学业很是宽容,看来是极满意你这个学生。”晋帝五指轻叩长案,若有所思。    元玮紧张到满头大汗,她望了望对面的母亲。徐皇后鼓励地冲她点了点头。    元玮取出汗巾轻轻拭着脸,但新渗出的汗水又滚下来,怎么也擦不尽。    终于把汗水攒干,她解释道:“父皇误会太傅了,太傅待儿极为严苛,每篇政论解析透彻才肯下学。”    见父皇表情不再严肃,暗暗松了一口气。    徐皇后接过话来,“陛下可是忘了,贺郢和惠恩从东海出发有一月了,这两日也该到临安了。”    晋帝这才察觉,元玮绾起了双鬟,着了甘草黄云纹公服。    听母亲提到贺郢,元玮满怀欣喜,两颊飞起了红云,却不想瞧见父亲冰冷的神情。    晋帝不喜东宫驸马贺郢,人尽皆知。    晋帝认为贺郢被娇惯太过,非太女良配,一直有心锤炼,让他及早树立威信,翊助太女朝事。    年初驸马惠恩到东海督促海防,晋帝派他随同,贺郢不念皇帝的用心良苦,满腹抱怨牢骚,晋帝有所耳闻,对这个蒙受祖荫的世家子弟更加不喜。    三位驸马中,惠恩敦厚忠实,晋帝对他颇为欣赏。    这日在水榭与李晦手谈,不止一次提起惠恩,赞赏一次又觉得惋惜,“他为驸马,仕途局限受阻,抱负无处可施。”    黑子落下,李晦斟酌片刻,落了白子,“陛下有失偏颇。”    晋帝听着糊涂,“此话怎讲?”    “陛下赐婚临江王,让公子从旁辅佐,是委以重任。公子与惠驸马身份并无不同,陛下能重用公子,为何不能重用惠驸马。”    晋帝大笑。    金石趋步过来,压声道:“少君来了。”    晋帝搁下棋子,望向窗外,眉头微锁。    李晦顺着视线望出去,柳条拂岸的湖畔,穿着银朱色广袖深衣的少女飞奔而来。    晋帝微微眯眼,摸了一粒棋子落下,“临江王做的荒唐事想必你也有耳闻,朕已下诏,羁押她到沱县事农,让她去吃些苦头。”    “事农?”让养尊处优的帝子去过农人的日子?    李晦显然没想到。    估摸着人该来了,晋帝摩挲着棋子,叮嘱道,“六娘离经叛道,又狂妄自大,待会上殿来,你不妨在旁静听,要是她上来与你搭话,不必理会就是。”    一局未完,内侍过来通禀,晋帝屏退了宫人,李晦退到下首就坐。    真珠穿宫过来,满头大汗。    “少君何必跑着来啊。”金石拿了绢巾给她。    真珠胡乱擦了两把,“我听闻姑祖母舞阳公主在月氏受了委屈。”    她在那边擦汗,晋帝在这方听得明明白白,“舞阳公主受委屈与你何干?”    真珠上前草草行过礼,搬一张茵席坐下,气鼓鼓道:“他们苛待公主,自与儿臣相干。儿臣不服,南人从来不惧开战,当以武力迫使月氏屈服,风光迎回公主,为何要与其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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