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光下,陆绍年看着那张睡着了的小脸,陷入了沉思。 他其实并不喜欢被人挟持的感觉,但是他还是将他带了回来。就算知道是被利用,就算知道是被依仗,更大的可能是这种感情会被轻而易举的抛弃。他还是这么做了。 可能是突发其来的善心,也可能是因为他一人实在是寂寞了。 他实在是不想再去花多余的心思去揣测这个小孩儿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只是他既然已经将对方带回来了,就必须承担起一些责任,毕竟养小孩儿不是像叔族家一样,养条阿猫阿狗而已。 屋外雷雨交加冷寒迫人,屋内烛火噼啪跳跃摇曳,倒映在灰墙上映出了两道剪影,显得久无人气的陋室也有了几分暖意祥和。 看着那两道紧紧挨着合成了一处的墙影,陆绍年微微一笑,这样其实也很好不是吗? 木门随风撞得直响,“咔咔”一关又“咔咔”一声合上,再进来的时候他已然把方才打的那盆热水搁在了床头边,拿着那方浸湿了的巾子细细地擦拭小孩儿的眉眼。 巾子擦拭过得地方在烛火下显得格外白嫩细腻,他心下略觉有些奇怪,只当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全是这幅样子,也没多在意。 只是越擦下来擦越是心惊,等一张脸完全露了出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之色,随即脸色转淡,面无表情地将巾子扔向盆中,溅起来的水湿了周围一地。 原来是个女娃。 这下可有的麻烦了。 是了,还未曾问过她姓甚名谁来着。 * 对于两湖这一带来说清明时节不是在下雨就是在下雨的路上,老天也像是为谁悲戚似的,总是哭哭啼啼不见个休,教人恼人又烦闷。 小如意是曲水镇所辖的一个小村子,每逢清明从村子里搬到镇上的人家总要回来祭奠下先祖。人来人往来去匆匆,虽是热闹却也显得寂寥。哭声说话声鞭炮声和孩童不知世事的追逐打闹声交织在一块形成了小如意此时的景致。 时至酉时,天还未暗,亮堂堂的一片。家家户户屋顶上却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时不时有饭香从里传出,小孩们在离家门口不远的空地上三三两两凑在一块玩耍,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其中一个束着总角身穿蓝细棉布衣,不过五六岁稚龄的男童摇头晃脑地背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遥童、遥童……”原来清脆的背书声戛然而止,男童神态纠结,一张包子脸皱成一团作苦苦思索状,不多时终于茅塞顿开般地念道:“牧童遥指杏花村!”说完,下颌一抬,学着夫子的样子背着手,颇有些矜持的意味。 他空摆了半响的姿态,却不见有人赞赏。下巴都觉得有些微酸,想用手揉一揉又怕破坏了这幅样子,只好拿眼去觑面前的女孩儿。 就见对方蹲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不住挪动的蚯蚓,像是要看出个花来样的。 他心中一闷,又学着夫子平时里的模样,右手握拳掩在嘴边,用力地咳了一声,见对方眼都没抬一下,于是又接连咳了好几声,一声响过一声。 等他咳得口干舌燥了,对面的女孩儿才慢悠悠说道:“这就好了?我还以为你背会诗就病了不成。” 男童一噎,半响后颇有些委屈巴巴地回道:“那你还不理我。连夫子都说了,族学里谁也比不过我。这诗我可不过花了一炷香就背了下来,他们谁也学不过我去。”言罢,又有些得意洋洋。 程咬鱼见他这幅脑袋高抬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活像她家院子里的那只趾高气扬的小公鸡,连走个路也要抬头傲视周遭,得让人捧着。 “方才我可是听见你卡了壳的,可见背得快也不一定背得好。学得快也不一定学得好。” 一听这她这话男童就急了,一个劲地往她边上窜,急着辩白道:“人吃五谷杂粮的,哪里就有像神仙那样聪明的理。平时里你与我说话,也不是有就在舌头上偏说不出来的时候,哪里就是我不好了。” 程咬鱼斜睨了他一眼,也不说话了,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拨弄着泥土里的蚯蚓玩。 “你不说话是什么道理?是觉得我说的不对?”男童努着嘴,小声说道:“你也不认得几个字,就算我背了诗你又能听得懂多少。既然你不懂那我也就原谅你了。” 程咬鱼用树枝将蚯蚓挑起从这头移到了那头,看着暗红的一条蠕动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男童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有这么好玩吗?”举目去看,嫌恶的撇过脸,“这有什么好玩的?我娘说了女孩儿就该呆在家里安安静静的绣花做饭才是。” 看她半天不理自己,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又朝程咬鱼蹲着的地方移去,讨好着说道:“我知你平时最喜欢问我在学堂中的见闻,如今我全都告诉你了还不成么?” 又见程咬鱼只管把那条可怜的蚯蚓移来移去,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着急道:“我这首诗是昨日刚学的,我教你背教你写怎么样?” 她手中树枝一顿,男童见有迹可循,忙捡了一条树枝就在地上写写画画了起来,一边说道:“其实你这么聪明,要是想学一定能学得很快。” 他补充道:“就是比我差了点,你不要难过,有我教你,我是小如意的第一快,你就是第二快,那些小孩儿肯定争不过你。” “谁我要学了?”程咬鱼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你……”男童抬头看她,明显有些怔忪,“你这么聪明,夫子说了识些字是有好处的。” “那是你的夫子,又不是我的夫子。”程咬鱼上前抢过他手中的木枝,咔嚓一声折了个两半,“都说不学了。”将手中树枝丢到一边,背过身去。 她一系列动作看得男童目瞪口呆,回神后气得脸圆成一团,不满道:“不想学就不学好了,我还懒得教呢。好好说不就是了,动什么手啊!君子动口不动手不知道啊?你肯定不知道。” 程咬鱼被他念得头疼,索性起身就想家去,男童忙拦着她,“哎哎哎,你走什么?今日还没到时辰呢,再说了他们去烧纸钱烧香的你们女孩儿是不能去的。” 程咬鱼瞪了他一眼,满眼都是还用你说的意思。 他呵呵一笑,牵着她又坐回了原地,确定道:“你真不学?” “不学。”斩钉截铁。 “那好吧。”男童小大人般的叹了口气,神色无奈道:“我娘说了,再过些时日等我课业完结了,就带我搬到曲水去,到时候我们两个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时常见面了。” 小姑娘静静听着,可有可无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男孩儿几次话涌上心头,又咽了下去,看她这幅模样更加来不了口了,只好问道:“那你一个人不觉得无趣吗?” “不会。还有二河他们。”想了又想,终于怕玩伴担忧补了一句,“大家一起玩,不会无趣,很开心。” 男童这下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干巴巴滴应道,两人间一阵沉默,绞尽脑汁地说道:“我娘说了那是为了我以后科举好,夫子也说了我很聪慧又是过目不忘,一定可以中举的,到时候我就可以去燕京城里做大官了。” “他们都说燕京城全是金堆玉砌的,遍地都是大官,吃的用的都和我们不同。那些官家的小姐们穿的都是最好的绫罗绸缎,戴的也是最时兴的花样,等我以后当了大官一定也带你去见识见识。我们可不能让人瞧不起了。”男童神色艳羡仿佛眼前就已然浮现出了燕京城的景象,认真地对程咬鱼说着。 程咬鱼点了点头,“那你呢?想怎么办?”男童问道。 程咬鱼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倒还真是认真的想了片刻,随即开口道:“和你一样,我也想搬到镇上。” 每回她只能听从曲水回来的爹说着一些镇上的趣事,实际上她长这么大,连最近的曲水镇都只去过一两回,还没看见什么稀奇就被带在爹娘身边,哪里都去不得。她也实在好奇得劲,再说了相比村里人人都想搬去的曲水镇肯定是好上很多的。 “我也想去曲水,就租凭个小院,也不用太大,有个两三间房就好。平时里闲来无事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歇息一会儿,再养条像二河家一样的小狗,就很知足了。”最好还能手中捧着本书,细细品着,她心中想道。 男童正要答话,从村口方向传来了一声声脆耳的呼喊声,两人抬头一看,两个眼熟的小孩儿正朝这边跑过来。 人还未近到身前,喊声就听得更加清楚了,原来叫的一声声是“小鱼儿、小鱼儿。”。 程咬鱼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两人,还没等她问出口怎么回事,对方就率先说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知不知道刚才在村头来了好大一辆马车,一进村逢人就打听你家在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