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丝,可不是每一次都能抓住。”
花翥品味着东方煜的话,手握得越发紧了。
若不能每一次都抓住蛛丝——那便将蛛丝变作浸水的麻绳,编为绳梯,攀上巨船,乘风破浪!
夜深了,她蜷缩成一团,想着阿翠。
她甚至没有问过阿翠是哪里的人,姓什么。
事毕,东方煜要走。
走前,流民中的那个为首的男子牵来花翥之前见到的那个小男孩。今日小男孩衣裳、脸上算干净整洁,伤基本好了,唯有眼睛又红又肿。他年龄尚小,神情却是阴暗,像是望不见底的寒潭。
东方煜告诉花翥,这孩子名叫唐道,是那日在朝堂上痛骂刘公公被剁成肉酱熬成肉汤的谏臣唐钟杰的儿子。
花翥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一口用唐道父亲熬成的肉汤。
她只能牵住唐道的手,紧紧的。
唐道一直沉默,小手中握着一枚青玉耳坠。
东方煜带两个孩子离开永安的第五日,传来消息说厉风北为了护卫城中百姓,率军杀光了城外流民。
闻讯东方煜甚是自得,在树荫处摆下棋局笑问花翥可将此事想通透。
经过宫变,花翥基本参透这几件事,以及自己在此事中的身份。
到底,不过是东方煜的棋局。
第一子。
东方煜将杀人之事丢给花翥,保自己双手干净如初。
第二子。
教厉风北如何将杀刘大公公之事尽数丢给李公公,并借此为由彻底入京替养父报仇,同时摧毁宦官集团。保厉风北与卢东章为首的文官集团的清誉,树清君侧之功勋。
第三子——
便是之后厉风北与以卢东章为首的文官集团的斗争。
“小花猪,你说,鹿死谁手?”
花翥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白子。沉思片许,道:“厉风北。”
卢东章终究只是文官,手中无兵。
乱世,想要立于世间,靠的是兵。
“也不算错。”东方煜在满盘白子的中央落下一枚黑子。“但治世,靠的可不是蛮力。”
花翥似懂非懂,心中却又生出一问。
既然厉风北手握重兵,为何不在刘大公公死后直接杀掉所有为非作歹的阉人?为何还要摆出投诚的模样?
“厉风北是刘公公的养子。他少年家贫,是刘董给了他吃穿和地位。意欲为帝者,名也很是重要。”
意欲为帝?!
花翥心寒,想到那宫中的小皇帝,更是生出几分悲怆。
东方煜却笑言那皇太后是真是假只有厉风北和卢东章自己知道。那小皇帝是真是假却大致连厉风北与卢东章自己都说不清。不过是一岁孩童。相貌相差也不大。
狭天子以令诸侯,才是重中之重。
“至于投诚。是为师让他做的。”
李公公也想要将刘董之死归于厉风北。此事不易拖太长时间,为了对付厉风北,他自然会孤注一掷。
花翥寻思片刻。恍然大悟。
这般,李公公就会亮出手中的所有牌,厉风北便可一举击溃。
永安城共八门,厉风北留一门给李公公带人逃窜。李公公所携带细软便会被城外流民尽数抢走。
借流民之手除掉李公公,让阴谋诡计化作虚无。
厉风北要皇位,也不会花钱在城外流民身上。
表彰其中几人证李公公之罪恶滔天,铲除剩余,保永安城中粮仓禀实。得一个好名声。
“那个领头的,是个愚蠢的聪明人。”东方煜笑道。
花翥遍体寒凉。
那个领头的,是彻底相信东方煜的。那些流民,也是彻底相信东方煜的。
对东方煜来说,一切却不过是游戏,不过是交易。
那她自己呢?
她对东方煜来说,是徒儿?
还是——好用的棋子?
至于文官集团的卢东章,他与厉风北联手,最终也不过与虎谋皮。
卢东章也不过是一枚棋子。
计谋从唐钟杰一马当先、背负上全家老小性命痛骂奸佞开始,那日唐钟杰被当场诛杀,大宦官刘董深信文官集团绝不敢再造次。
东方煜又假意帮李公公摧毁刘大宦官,将白色药粉给了李公公,将黑色鼻烟给了厉风北。两种药单点无事,混合在一起便是极强的春.药和致幻药。
而后文官集团的首脑卢东章与厉风北联手。借“杀害刘大公公”之名彻底摧毁宦官集团。
“为何非得这般做?那孩子的父亲,难道就没有别的让大公公放心的办法?”
“自然有,但为师喜欢有趣的法子。”
有——趣——?
花翥看着东方煜,越发不懂这个男人。
有趣,也一定有利。
那些流民吃的细米从何而来?
东方煜真正的盟友,只有厉风北。
“小花猪也不算笨。”
“那唐钟杰——”
“犯不着死。但为师要考验他们的诚意。为师为表愧疚,不是决定养育他的儿子吗?为师已仁至义尽。”
“为何选厉风北?”
“因为三方中,他给的钱最多。若是李公公给的最多,为师也能将李公公扶上皇位。文官集团只能交出一条人命,唐钟杰的命,如何比得过钱?”
“可那位卢东章却是真的想要匡扶南唐……”
“为师说了,为师做事素来只选最有趣、最有利的。为师未曾想到,真有人为了所谓的‘清君侧’、‘正天下’慨然赴死。”
“唐道……是唐钟杰的独子?”
“他还有两个女儿。”
“她们呢?”
“大难当头,谁会留下女儿?”
唐钟杰连夜送出儿子,次日清晨慨然赴死。为了不让阉党起疑由始至终未将此事告知家中女眷。
花翥心生阵阵寒意,又生深深敬意,终渐渐悲怆。
东方煜见她面色有意,便让她看不远处的荷塘。
荷塘中满是污泥,靠近后甚至能嗅到一股恶臭,偏是荷塘中央,蔫蔫的荷叶的初拥下,开出了一朵荷花,枝条直直向上。“师父是说天黑到最深处,就会看见星光的意思吗?”
“小花猪,天黑到最深就会等来启明星的光,可更多人却在这个过程中成了恶鬼口中的食物。那荷花,也注定会被污泥吞噬。而为师我对结束的棋局毫无兴趣。”东方煜一掌掀翻棋盘,黑白子散落遍地,他笑言刘大公公当初改年号为庆喜。
对厉风北而言,还真是可庆可喜。
花翥只是想到了阿翠。
想到了那一车一车从永安城中拉出的尸体。
永安。
庆喜。
可笑。
可笑。
荒唐。
唐道年纪尚小,半月后终于放下警戒开口说话。他跪地拜东方煜道:“徒儿唐道,字笑朝(chao),拜见师父。”
这个孩子的话音中尚且带着奶音,也不再连声唠叨“正天下,守气节。”他又站在花翥面前双手向前深深鞠躬,:“师姐好。小弟唐道,字笑朝。”
东方煜笑问:“小花猪,你可知道唐钟杰为何给独子取这个名字?”
花翥不解。
——孤身守道,笑朝廷之无能无耻。
唐道,自笑朝。
结束棋局,东方煜从怀中摸出北唐地图。
说是北唐的地图,可即便是花翥也知道这所谓的北唐的天下只有永安城以及被厉风北控制的这小小一块,别处早已经被诸侯占领。诸侯们疯狂扩军,等待彻底撕破脸皮的那一刻。
东方煜又摸出一枚钱币交给唐道。
唐道用力一抛,钱币落下。
东方煜摇着扇子,瞄了眼,笑言竟然是麒州,那处倒是无什么内乱,只是毕竟毗邻蛮荒之地,时常有游牧民族来叨扰。
“不定藏着有趣的东西。”
花翥看着地图上的麒州。麒州的北面有一座关口,叫做紫阳关。
紫阳关外,是连绵的群山。
名为雁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