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后开工第一天，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市规划国土局的大楼里仍然冷冷静静，王俊杰却已经在办公室里忙活起来：整理文件，阅读材料，记录领导的活动安排，准备茶水……　　差不多半个多小时之后，才隐约听见办公楼里开始热闹起来，有人成群结队在走廊上快速走过，有年轻人哈哈笑着从门外跑过，拜年声此起彼伏……他知道，这是南方特有的风俗“逗利是”正逐渐进入高潮。　　但他没心思理会这些。　　邢一鹤是睿州少有的具有专业学历背景的局级一把手，最讲究的是第一时间了解业内各种专业资讯。　　春节期间，楼市已成为坊间焦点，老百姓们走亲访友谈得最多的便是各地“房事”。房价涨跌已牵动亿万家庭的心，更牵动着各级政府领导的神经。他得尽量多地搜集各方面的信息，同时挑出重点，推荐给局长阅读。　　他迅速浏览各种文件材料的同时，脑子里还不停地琢磨着一件事：怎么才能给万明实业的陈总安排一个单独汇报的机会？　　“最好能跟局长吃个饭。”　　这是昨天晚上陈明潮在电话里小心翼翼提出的想法。　　可他觉得这个要求有点难——在“网贴门”真正水落石出之前，邢一鹤恐怕要尽量避免与万明走得太近！　　要知道，在当前的廉政风暴中，各地的落马官员牵涉最多的就是房地产，土地出让、工程承包、建筑施工……这一系列地产的产业链里蕴含着巨大的寻租空间，房价暴涨更让利益空间剧增。对于这个“高级黑”行业，人们看到的都是机遇，而他，身处其中，对风险则有着更为真切的感受！　　他再三提醒自己，就算帮陈明潮说话，也一定得千万小心，把握好分寸，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在局长的心目中与万明有太多的牵涉。　　他决定，还是不要单独汇报陈明潮的约请，而是见机行事。　　八点半，局长准时出现。　　王俊杰从司机手中接过皮包，跟着局长进了里面的大办公室，在局长坐定之后，汇报当日行程要点，放上需要批阅的文件……　　新年第一天，日常的工作安排与会议并不多，但是约请不少。邢一鹤大多不置可否。王俊杰明白，这是先不安排。　　早上九点，是局务碰头会。还有十分钟的空档时间，照例，邢一鹤问了一嘴：“今天网上有什么？”　　王俊杰会快速而简要地讲了一下当天房地产行业的重要新闻。　　虽然隔了七天小长假，但是春节期间的实打实的财经资讯乏善可陈：全国百城房地产价格月度数据、本地月度数据。除此之外，没有哪个地产大佬发声，也没有哪里的地方新政出台，更没有地王拍出……难得，房地产新闻一片淡静。　　似乎是为了弥补当日新闻较少的空缺，王俊杰最后补了一句：“对了，前几天网上冒出来的万明实业的那个网贴，这几天都没有了。幸亏是节假日，注意到的人不多！”　　前面一直默默听着的邢一鹤，倒是听到这最后一条，脸上出现一丝裂缝：“嗯，都没有了？”　　“是，早上我还特意看了一下，已经找不到了。”　　“这陈明潮的手段还是挺厉害的嘛——这么快就打扫干净了！”　　王俊杰仔细观察着邢一鹤的神色，琢磨着他这句话，判断着他的立场……　　于是，他顺着局长的话头，说：“是啊，这个陈总，刚才还打电话来说想约您吃饭。”　　“……”　　王俊杰没有等到下文，觉得应该是没戏了。刚想起身结束汇报，却听得邢一鹤突然问了一句：“那个名单，你觉得是真的假的？”　　问得突然，但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心里已经预备了万全的方案。他字斟句酌地说：“看网站撤得那么麻利，怕是曝料人也没有什么拿得住的证据吧？”　　这实际上是一个极为滑头的说法：既回避了正面回答问题，也避免了为万明背书。你可以理解为“有这事，只是证据不充分”；也可以理解为“没证据，所以没这事”。反正，他的立场是既不趟这浑水、也不落井下石。　　他不知道局长这样的老江湖是否听出了弦外之音，反正，邢一鹤思忖片刻后说：“吃饭就算了，让他抽空来办公室聊一下吧。”　　抽空？陈明潮自然浑身是空啊！瞅的只是局长的时间空隙。　　这时候，王俊杰这二号首长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第二天上午，陈明潮如约得到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窗口。　　邢一鹤安安静静地听陈明潮讲述了对这事处置的经过。　　很快，五分钟，因为能说的实在不多。　　于是，他说完之后，这段沉默的时间就显得格外长。　　邢一鹤没有表态，眼帘低垂，虚虚地聚焦在桌上的一支钢笔，若有所思。撂下对面椅子上的陈明潮，忐忑不安。　　邢一鹤，过了五十的人了，身材依然瘦削，只有双颊凹陷形成的两道深深的纹路、鬓角的白发，才暴露出他真实的年龄。但这会儿，陈明潮没有从那张白皙斯文的脸上读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半晌，邢一鹤终于抬眼看着他，缓缓道：“陈总，万明实业一直是我们重点扶持的本地企业，虽然你们并没有任何国资背景。去年，市里拿出新区的第一个重点项目招标，也是我作主，量身定做，给了你们！”　　陈明潮只有点头的份，这都是事实。　　“如果真论实力、业绩、经验，你们不是元茂、亿兴的对手？论关系、人脉……你明白，手长的企业多了去了！为这事，我没少得罪人！可你们倒好，一开年，就给我整出这么个事来……打脸啊！估计开年之后，不少人等着拿这事儿在上面捅我呢！”　　反正送上门就是讨骂来了，就先让他骂个痛快吧！这事怎么说都是一件捅出来的娄子，搁谁都闹心，陈明潮不打算辩解什么。再说，这口气难道是批评吗？分明是爱恨交织，说到死也是个恨铁不成钢！如果被局长当作自家人一样，痛骂一番，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陈明潮很配合地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这一次，你说，该怎么办好？！”邢一鹤话锋一转，“不处理吧？一张网贴，那么多公职人员牵涉其中，我们局好像也有几个……总不能不闻不问吧！万一领导过问、公众追究怎么办？可要是处分吧？我凭什么？一个网贴，没凭没据，我拿什么说事？！” 　　人家自己已经想得如此透彻，说什么都是多余，局长现在需要的，无非是一个就坡下驴的方案而已。陈明潮想，自己要做的，只是防止他把万明做了垫脚石，拿去给他祭了旗……　　他暗暗考虑着，直到邢一鹤终于骂累了，才哑声开了口：“局长，这事儿一出，就想找您。王秘书说，您那会儿在外地休假……我一想，也是，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休息这么几天，不能用这点破烂事儿毁了您的心情！当时，我也在外地，下午刚去，晚上就发现这个东西……唉，房间还没看清楚，调脸就往回赶，一千多公里呀，日夜兼程……”　　陈明潮唉了口气：“一路上我都在想：这是图啥呢？一年几个亿的生意，养上千号人，挑这么大一个担子……到头来，连几天消停日子都过不上！您说，赚这个钱有什么意思？！”　　邢一鹤默不作声，但脸上紧绷的线条已开始松弛。　　“我琢磨了好几天，把这事儿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想了个遍……有一个地方我始终没想通。倒是今天听您刚才那一番话，突然点醒了我！　　邢一鹤眉间仍然皱着，但眉头一扬，显然也有些好奇。　　“按照我们的分析，网贴肯定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时机选择、文稿投入、措词打磨……处处可见处心积虑！招招都有套路有布局！可是，这样对付我们有意义吗？万明就是一家普通的民营企业，就算说我们贿赂公务员，对一民营企业来说这是多大的事？摆上台面无非也就两三千块钱，这金额能把谁怎么样呢？”　　邢一鹤不自觉地从椅子上坐直，身体前倾。　　“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我的思路一直围绕着万明打转转，寻找万明得罪了谁——但就在刚才，听您这么一说，我突然想明白了——”陈明潮压低了嗓音，手指轻轻点着桌面，“如果他们对准的是我们身后更大的目标？那，就说得通了……”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等着这句话在空气里继续发酵。　　果然，邢一鹤脸色骤变，一团怒气慢慢在眉心燃起……陈明潮知道，他的话正在起作用！　　他决定，乘热打铁……　　“金额虽然不大，但如果是一群公务员都卷了进去？出事的虽然不是国有企业，但如果正好是您支持的企业？选现在这时点，正好是您打算力推新区开发的时候……”　　眼看着邢一鹤白皙的面孔变得铁青，又由青透出潮红……陈明潮适时地住了嘴。　　终于，邢一鹤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确定不是公司内部人作案吗？”　　陈明潮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公司内部的人作案，无疑是万明的管理出了问题，陈明潮责无旁贷；可如果是业内作案、同行相辗，那就成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丢的是睿州房地产行业的脸，打的是邢一鹤的耳光！对这样的幕后黑手，邢一鹤能放过吗？！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邢一鹤绑上自己这条船。　　于是，陈明潮语意坚决：“下手得有内应，我不排除公司内部人员有嫌疑。但是，这事肯定不是简单的个人恩怨，幕后肯定还有更大的黑手主导！”　　“那你觉得是谁？”　　“这个……” 陈明潮突然有些底气不足。　　“难道你仅仅是猜的？”　　看见局长眉头一挑，陈明潮赶紧说：“当然不是，有些迹象，也有点方向，但是……等我坐实了证据，才能跟您说！”　　“好！”邢一鹤往椅背上一靠，“查，继续查！一定要给我查出来！”　　眼看目的已经达到，陈明潮不再多作盘旋，略讲了一些细节后，便起身告退。　　他一垂手，动作很小地将一只牛皮纸袋搁在办公桌边，里面隐隐露出海南免税店的包装纸。　　“春节去了海南，顺便给您带了一点土特产。”他低声微笑道。　　邢一鹤瞟了一眼，仿佛根本没听到，又仿佛不经意地点了点头。　　他想起另一件事情：“顺便跟你透露一个信息：过两三个月，市里可能会搞一个‘睿州开发论坛’，邀请一些国内外的经济学家，来讲讲沿海开发开放的形势，分析一下国内房地产市场的前景。这个点子是我出的，结果被市里看上了……你们到时候可以参加一下，听一听，开阔一下眼界。”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已足够让陈明潮反应过来，他想也不想便立即答道：“太好了！我们不但要派人参加，我自己也要来听一听。万明做到现在这一步，我时常感觉脑子不够用啊！现在有这送到家门口的机会，正好！”　　他略停顿一下，又道：“局长，既然在睿州办，我就争取一下：论坛会址定了没有？就设在我们万明酒店如何？那里依山伴海，风景秀丽，环境不错；又相对隔绝，容易安保；还是委托国际知名品牌做酒店管理，服务水平绝对五星。睿州哪还有比我们更合适的酒店？”　　万明酒店地处睿州湾畔一个向海延伸出去的半岛上，原本交通不是很便利，距睿州市区有一两个小时的车程，周围很少开发，基本保持着原始的自然村落的面貌。半岛靠海一端也有几个稀稀落落的度假村，但是经营不善，条件比较简陋，游人稀少，经营方负债累累。　　三年前，陈明潮从经营者手中接下度假村，又引入一家国际知名酒店管理公司，按照对方的设计，全部推倒重建。不仅建成了一家崭新的五星级酒店，而且花大力气专门修了一条公路，从酒店一直连接到最近的高速公路，这样成功地吸引到了大量邻近城市的客源。就为这条路，他也不止一次找过规土局。邢一鹤自然对这个酒店的位置了如指掌。　　“你那酒店，位置自然是没得说，只是，五星级酒店……”　　不待邢一鹤说完，陈明潮马上道：“费用您不用担心，免费提供给论坛使用。要不，就在承办单位里算上我们一份吧？让我们搭车做做广告？”　　邢一鹤笑道：“会务费是市里拨，财政预算里自然会有安排，哪有让你们免费的道理。”　　“既然市里想把档次办高，会费肯定水涨船高。这样吧，如果一定要付场租，我们全部作为赞助费，再提供给会务组。市里搞活动也是为新开发区造势，那就是为我们开发商提供饭碗，无论如何都得要鼎力支持！”　　一席话说得邢一鹤微笑不语，默默点头。　　的确，万明酒店也是他心目中的最佳会址。“睿州开发论坛”的想法最早是他的，原本想为新区开发造造势，结果市里领导一听，觉得很对路，指示他们好好筹备，把档次办高一点，视野放宽一点，格局搞大一点。甚至，可以由市政府出面，除了讲房地产市场的形势外，还有为睿州整个开发开放献计献策的意思。他一听当然求之不得。　　既然档次要提高，原来那点会务费自然捉襟见肘。当然，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只要他登高一呼，应该会有赞助商送上门来。但是，赞助商一多，会议的商业气氛太浓，就失去了官办论坛的威严与档次。他正在为此踌躇,就在陈明潮面前试探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之快，不仅免费提供地点，而且还以返还会务费的名义投入赞助，真是瞌睡碰上了枕头！　　本来，这个论坛的最初用意就在新区开发，万明又拿了第一块中心区段的土地，由他们参与承办，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事情办得如此简单顺畅，跟陈明潮的聪明识做不无关系。　　于是，他顺势道：“这样，那论坛你就多费心了。回头，让你手下跟王秘书联系一下，让会务组跟你们接上头。”　　“放心，我会安排一个专门的团队对接这件事，一定办好！”　　待陈明潮正要转身退出，邢一鹤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可能要有一点心理准备，这段时间，我也需要做一下姿态……有些事情，可能会压你们一下……”　　陈明潮略一怔忡，马上点头道：“我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