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一楼客厅，陈明潮正坐在当中的一张大沙发上。　　就领头走回来的这点儿功夫，他已上楼冲了凉，把束手束脚的礼服换成了家常便服。　　不动声色，果决麻利，正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单从外形上看，很难想象，陈明潮是这家作风彪悍、势头迅猛的房地产企业的掌门人。　　他个子不高，身材敦实，长相木讷，甚至还有几分土气。不知道是在高尔夫球场上晒的，还是长期出没于建筑工地的缘故，脸上皮肤黧黑粗糙，看上去比55岁的真实年龄显老。　　但他人往这儿一坐，一股莫名的威慑力量立即在屋子里弥散开来，人们不自觉地敛声屏气。　　刘昀恒小心地选择了一张沙发，使自己的身体与岳父形成了一定的夹角，避免了两人视线的正面碰撞。陈佳宇则缩在他身后，坐在了稍远的位置上。只有陈佳兴，大剌剌地坐在了父亲右手边的沙发上。　　陈明潮隐隐觉得，还缺了一个人，但他没有作声。　　万明实业自睿州起家。　　这是南方沿海一个不起眼的三线城市。从地理位置上讲，这小城海岸线漫长曲折，又临近两大一线城市，风光旖旎，地缘优势应该非常明显。可是有些城市就让人想起那些笨拙的主妇——明明捧着金饭碗，日子却过得狼狈不堪，还老是抱怨漂亮的邻居抢了自己的风头。睿州被两大一线城市近距离夹击，自然觉得是强邻抢夺了自己的资源，才导致自己的产业空心化，制造业奄奄一息。　　万想不到，与强邻做伴也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近年来，国内房价快速上涨，临近城市成为了领涨龙头。当一线城市的土地空间接近饱和时，聚集在这个区域里的丰沛资金自然外溢流向周边地区，睿州的地缘优势迅速凸显出来，房地产开发井喷式提速。一些敏锐的本地企业最先感应到这样的产业机会，先后加入开发大军，一时间在当地形成了群雄并起、逐鹿地产的格局，房地产业也一举崛起，成为发展最快的重点产业。　　万明实业，正是搭上了这趟快车的幸运儿。　　还没开口，陈明潮先习惯性地抿紧了嘴唇，两侧的嘴角用力向下绷紧，愈发显得脸上的表情冷峻迫人。　　他首先看向左手边的女婿：“昀恒，你怎么看？”　　刘昀恒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觉得这个贴子的证据链不充足，有很大漏洞——就那么几张照片，原始凭证仍然在我们手里，他怎么能证明那些纸质文件是真实存在的？怎么证明这些文件真的是万明实业的？还有，造了一张表，那些人就真的从万明拿到了钱？这些都经不起推敲！只要他没拿到真实的证据，我们就不怕。”　　陈明潮摇摇头：“这就是网贴厉害的地方：即使对方没有真凭实据，仍然可以胡敲乱打，有枣一杆子、没枣一棍子。如果这一切都能够证实，他们就会走正常的新闻报道途径，正面攻击，而不是这样没头没脑地扔匿名贴了。”　　陈佳兴说：“也是！这种事司空见惯，说谁谁信，谁会管它是真是假？”　　陈明潮看向大儿子：“佳兴，那你说该怎么办？”　　陈佳兴用夹着烟卷的两根指头重重地点着沙发扶手：“这种事儿肯定是里应外合，一定得把这内奸查出来，要让我抓到他，非整死不可！”　　陈佳宇想着刚才路上刘昀恒的话，不觉悄悄看着他的反应。　　然而，刘昀恒什么也没说。　　“佳宇，你也说说看？”陈明潮突然越过刘昀恒看了过来。　　陈佳宇促不及防，嗫嚅道：“我也不太懂公司里面的事……就觉得那贴子太扎眼了，最好赶紧弄下来。互联网上，多一秒钟都不知道增加多少点击量呢！”　　陈明潮深深地看他一眼，低头沉思片刻，低声道：“说得对，不要纠结什么证据、真假，先把事情拦下来再说！”　　他抬头看向大儿子：“佳兴，马上动用我们所有的媒体关系，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撤稿！”　　媒体公关业务正是陈佳兴的分管领域，他皱着眉头低声咒骂：“妈的，大年三十！”　　陈佳宇悄声道：“幸亏是过年，不然看到的人就更多了。”　　陈明潮又看向女婿：“昀恒，名单上那些税务、银行的关系户，你借着拜年的名义，打个电话，探探口气，安抚安抚，稳定一下那些人心。要知道，那些可都是我们最重要的资源！”　　刘昀恒应道：“明白！我会想办法自圆其说的——”　　“慢着！你提醒了我——”　　陈明潮低头敲着前额：“我们自己先得统一口径……”　　他一边快速组织着语言，一边慢慢说着：“这是一次网络谣言事件，是竞争对手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抹黑行动，绝对没有事实依据，是造谣！原因是……万明实业这几年发展得太好、太快了，难免遭人嫉恨。”　　陈佳兴一边点头应承，一边掏出手机，迅速开始行动。　　刘昀恒却有点犹豫：“我那边也这么说吗？”　　陈明潮看他一眼，马上明白了女婿的意思：对媒体自然可以强调一切都是假的，可银行、税务那些人，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这个说法还有用吗？而且，对这些人来说，现在最关心的不是真假吧！　　陈明潮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也得强调是假的——网上曝出来的资料是假造的，数据也是对手编造的，错漏百出！就算有些数据一致，那也纯粹是巧合——因为造假者也是业内人士，自然熟悉行情！你必须得强调：我们的资料肯定没有外泄！”　　刘昀恒觉得，这种说法固然很难让人真正信服，却也是现在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借口了。　　随着陈佳兴和刘昀恒相继着手行动，陈明潮老僧入定一般在沙发上陷入沉思，屋子里一片寂静。　　陈佳宇无所事事，看了看父亲，又不敢走，只好掏出手机，再去扒网上那些东西。　　虽然是大年夜，网贴仍然在网上快速发酵，扎眼的标题扑面而来：　　“睿州地产商贿赂名单曝光！”“惊曝！税务银行政府官员受贿名单（有图）”“看政府公务员春节要收多大的红包！”……　　一家影响巨大的全国性门户网站，把这件事放到了财经版的头条位置，标题用上了粗大的黑字。　　看来，由于今天正好是春节长假开始的第一天，也是国内财经新闻最淡静的时节，万明的网贴成了少有的具备冲击力的事件，轻而易举登上了头条。　　看着看着，他看出一点门道来了。　　别看着网上铺天盖地、热热闹闹的，最核心的实际上就两类：　　一个是最开始发了网贴的那家论坛，原始网贴被好事者转来转去，跟贴议论者越来越多。他仔细研究了一下，跟贴虽然很热闹，但是并没有明显的网络水军的痕迹，只是涉及到房地产这样的敏感话题，人们把对房价高企的怨气、对贪污腐化社会风气的痛恨，一古脑地宣泄到这件事情上。　　有人说：“我们高价买房的钱全部贴给了这些狗官！”　　还有人说：“白纸黑字，全都可以抓起来！抄他们的家，充实国库！”　　也有像是同业的人：“税务局才3000块，谁信呀！我们公司过年都比这给得多！”　　更有人直接将监管部门的军：“看这事怎么处理吧？哼，地产商还不是一样可以把监管部门搞定！”　　……　　这一类看起来口水喷喷，但只是人多嘴杂而已，真正可怕的，还是那家全国性门户网站。　　他们把这件事放上了财经头条，粗黑的标题是：“睿州地产商春节贿赂名单全曝光！（有图）”里面的内文是网站单独配写的文字，除了把照片上的表格内容用文字描述出来外，还通过“消息人士”的口说：“据消息人士曝料，这份名单仅是睿州万明实业有限公司春节给政府部门、税务、银行等相关利益单位关键岗位人员的‘节日费’，而平时若有所求，还会另有表示，数额可能更为可观。看来，这份贿赂名单揭示的还只是房地产行业贿赂黑幕的冰山一角！”　　文章还暗示：“尽管这份贿赂名单的真实性还无法证实，但根据记者的不完全核实，名单上的多个名字在相关单位均是实有其人。”　　最后，网站还把万明实业通过公开渠道能够查询到的基本信息附在文后，甚至贴上了公司开发的一些物业的实景照片。　　看完这林林总总一大堆，陈佳宇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组文章可比最开始的网贴厉害多了，有照片，有分析，有资料，有图片……把一个原始粗糙的曝料贴变成了一篇正儿八经的新闻专题。经过这么一包装，原本漏洞百出的证据链，反而显得证据确凿。原本只是一个偶发事件，经过“记者”的一追踪，仿佛成了一篇行业的“揭黑”报道，深度大增。为了撇清责任，文章尽量以客观资料为主，碰上一些必不可少的主观推测，便小心翼翼地使用了“消息人士”、“曝料者”等字眼。因此，这篇文章的转载量远大于原始网贴，点击量也更为可观。　　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观察告诉了父亲。　　陈明潮一阵翻看，面沉似水，低声道：“把你哥叫进来。”　　这一叫，把外面的两人一起都带了进来。　　陈佳兴接过佳宇的手机，粗针大线地翻了翻那组文章，颇有些无奈地说：“这家网站我们找过去了，那编辑牛屁哄哄的，爱搭不理，还说如果不能证明失实，就不能撤稿……”　　看陈明潮眉毛一扬，他赶紧进一步解释道：“几家报纸记者基本上稳住了……问题比较大的主要是一些网站，因为是春节的缘故，我们平时熟悉的记者，要么没接电话，要么就是在外地，留守网站的一般都是值班人员，沟通起来比较困难。”　　他没敢说的是，一个多小时了，手下分管媒体公关业务的市场部主任韩起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估计人也在外地。值得庆幸的是，公司总裁办副主任方晰文很快接了他的电话，而且通情达理地表示，家里也没什么事，可以立即回办公室处理。现在的这点联络成果，还主要靠了方晰文的努力。　　但是，总裁办毕竟不是平时直接联络媒体的部门，很多联系方式和关系都掌握在市场部手中。仅凭方晰文一人之力，实在有限。　　更重要的是，陈佳兴还有一个不愿说出口的顾虑：方晰文是总裁办的人，总裁办是直接归属于父亲指挥的直隶部门，方晰文实际上是父亲的贴身秘书。更何况，这个位置的前任还是…… 　　尽管佳兴没有明说，但神一般的大BOSS仿佛已经看穿了他那点隐秘的小心思。　　陈明潮忽然拿起手机，拨通后只简短地说了一句：“是我，你下来一下。”　　一会儿，楼梯上响起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吃饭时坐在他身边的年轻女人出现在楼梯口。她的出现，令客厅里的气氛骤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陈明潮阴冷如冰的面孔开始融化，眼神变得温暖柔和。而他的冰融，仿佛正是吸走了其他人身上的热量，陈家三兄妹的脸色急剧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