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镇北码头的僻静处。
从前往来络绎的地方如今却人迹罕至偶有三三两两的船家过来,也只是查看一下船只状况,抑或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长叹几声便又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去了。
坐在车辕上的少年郎支起右腿,右手也撑在这膝盖上自然垂落的左腿却晃个不停。他这坐姿实在是很吊儿郎当可看着不远处静立河边的纤细身影时眼底却含着些深沉的思索。
阿穆有些好奇又有些不想承认的担忧,他猜不出傻子坊主在琢磨什么,为何要挑着这种风口浪尖的时候到泾河边上来。
要知道这些日子别说出船,连河里捕上来的鱼都不好卖了,价钱低得与白送无异。傍水而生的人家没了进账,便只能节衣缩食攥着手里不多的积蓄,翘首期盼着风平浪静的那一天。
等等!
少年郎眼珠子一转突然心生警惕。他看着水边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的宋坊主脑海中腾地冒出个念头:这傻子该不会连素不相识的渔民船工都要操心吧?
她在这儿呆站半天,难不成是打算豁出去一把救济所有因泾河失事而生计艰难的云河镇百姓?
啧。
阿穆深觉牙痛似的鼓起了腮帮越想越觉得大差不离了,这种倾家荡产的事别人不一定,但宋玉红是真能做得出来的。
她这人脑子都和别人不一样!
“得亏这个月的月钱先结给我了”
少年郎正在心里嘟囔着呢,就见被他认定破产在即的东家突然从袖中取出什么又半蹲下去,将那东西轻手轻脚地往河水里一抛。凭借着极好的目力,阿穆立刻认出那是一块桃符,他昨日也拿到一个,虽然打心眼里就认为不可能顶用,但架不住同样拿到手的宋叔虎视眈眈地盯着,少年郎最后还是往怀里一踹,随身带上了。
阿穆下意识地按在衣襟某处,隔着布料,似乎也能摸到桃木温厚又坚实的触感。
傻子坊主将她那块桃符送入泾河,也没有急着站起来,反而双手合十抵在唇边,眼睛也闭上了,像是在无声祝祷着什么。
水面的粼粼微光映照在她的眉眼之间,将倾城美人的容颜融进摇曳的波光里。向来不信神佛的女坊主难得求祷,甚至不惜把自己护身的桃符都投入水中以求镇压邪祟,这一幕,竟让周遭的一切都跟着她得以安宁下来。
坐姿懒散的少年郎不知不觉间便挺直了背脊,晃荡的左腿也不再乱动了。
原因无他,阿穆只是突然回想起,从前与娘亲住在破庙的一段日子。
那是一座观音庙,年纪尚小的他跟在娘亲身边,听着她无法抑制的低咳,擦洗打扫的动作却没有停下。然后,母子二人跪在老旧褪色的观音像前,磕了三个头。
“这是要谢谢菩萨,愿意将她的地方借给我们暂住。”
娘亲抚摸他的手带着颤意,空荡荡的肚子让母子两个都手脚发冷。可幼小的他被娘亲抱在怀里时,仰头去看,却觉得那多少能遮风挡雨的破庙也是个家了,慈眉善目的观音似乎也回应了无辜稚子的目光,视线相交时,便是菩萨在悲悯着漂泊无依的凡人。
救苦救难,普渡慈航。
“呵。”
少年郎突然把脸撇到一旁,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他也一样不信神佛。但是,如果刚才的猜想成真,只怕要不了几年,云河镇真能再建起一座宋家娘娘庙,把他面前这个傻子晨昏定省地供上去。
而此时的宋家娘娘已经摆出这辈子最圣洁的姿态,双脚蹲麻了也没有动,就干巴巴地僵持在那,默默假装自己是一个为父老乡亲祈福的天真少女。
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啊呸!
尹钮祜禄清和暗自咬牙切齿,这才按捺住想要在河水里下毒试试直接毒死那王八蛋邪祟的冲动,继续操控着凝聚在桃符上的神识,向泾河更深处一路潜去。
昨夜交到柳琢手上的那块桃符,并没有被她一并带走。
早上桑落出去买菜时,宋坊主独自收拾客房,却在枕头下面意外发现了它,看来是被刻意留下当做谢礼的。毕竟是被堂堂镇恶瑞兽加持过的桃符,若是落到凡间修道者的眼中,估计能开出一个天价。
千年苦工虽然自觉用不上,不过怎么说都是外甥女留给她的纪念品,还是好好收起来了。
万万没想到连这也要被打脸
无人可见的泾河深处,一块桃符掺杂着城隍庙灵力与貔貅精血,完美遮盖过一缕属于第三个人的神识,破开越靠近龙宫越浓厚的层层邪气,向着精血气息最浓厚的所在溯源而来。
这已经是尹清和目前所能找到的,最应急又最方便的掩体了。
眼见着离泾河龙宫越来越近,精血与本源之间的感应也越来越强,属于柳琢的气息渐渐扩散开来,出自城隍庙的灵力被盖过一头,引得日渐失去生机的鱼儿自水草珊瑚间探出了头,被邪气侵染的混浊眼珠直愣愣地跟着桃符移动。
直到目送它穿过龙宫结界,飘进一处殿阁再不可见了,萎靡的鱼群这才无声退去。
柳琢正睡在自己的寝殿之中。
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离开龙宫,流落在外,也不知道自己的神识被谁所封,神骨被谁所夺。满心惊惶的幼崽只是委屈极了,昨夜见到父亲便扑进他怀中又是一顿嚎啕,能强撑着去给卧病昏迷的母亲问安已经不容易了,之后被父亲抱着哄了哄,哭到精疲力竭的柳琢便很快睡去,眼角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小小幼崽没有注意到家中侍从都不见了,也没有发现邪气重重包围着龙宫,大有随时侵入之势,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回到父亲身边,幼崽便觉得安心极了,像是身体里的一处空洞已经被重新填满。
所以柳琢这一觉睡得很沉。
守着柳琢的哮天犬也同样沉沉入眠。
他化出了原身,黑色疾犬趴伏在貔貅幼崽的床榻之下,鼻息一起一伏,甚至吐出了一点舌头。
临近床榻的案头上,精美绝伦的水晶香炉正飘出极淡的青色烟雾,一点似金似木的香料藏在它剔透的炉壁之内,自昨夜燃烧至今依然未曾熄灭,甚至已经徐徐弥漫在整间寝殿里。
青雾如有意识般一丝一缕钻入疾犬的鼻腔,哮天犬本就卸去力气的四肢便更加软了下来,脑袋伏在两个前爪之间,打起了小小的呼噜。
当不请自来的桃符自寝殿外飘过时,别说失去警觉的疾犬了,连滴入精血的貔貅幼崽都毫无所觉,伴着哮天犬的鼾声继续酣睡。
借助桃符附着神识的千年苦工:
老子冒着掉马的风险千方百计跑下来,就是为了来看这个的?
妖魔呢?鬼怪呢?除了看着挺吓人但是屁用没有的邪气,还有屋子里专治兽族失眠的沉金木,老子的甥女和前夫的神犬好像啥事都没有啊?这哪里像个能伤到二郎真君的地狱副本??
尹清和满头雾水地往前飘,一路畅通无阻,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也许,大招还在前方?
因为是追寻柳琢的气息而来,第一站到的自然就是她的寝殿。千年苦工头一次来泾河龙宫,不熟悉路,又不敢肆意扩散神识其实正好相反,她要拼命把神识收拢在桃符里以免被人察觉,只好全程贴地飞行,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