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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色戒

第一百三十六章 色戒

如来以堂堂圣人之尊, 嘴角起了个大燎泡。

上火了。

取经人又死了,在经历了如来给设下的美色引诱之后,病死的。

这次已经是取经人第九回 上路了, 这一次如来没有在流沙河之前拦住他, 没让他在来西牛贺洲的路上,中途受冻饿而死、摔下溪谷摔死、野兽扑咬而死、被贼人砍杀而亡,甚或是受洪水溺毙而死。

如来任由他穿过南瞻部洲,丢了全部随从, 死了马匹,身无长物之后, 只挑着一担少的可怜的行礼, 身单影只地踏上了西牛贺洲之地。

平平安安,毫无波澜。

这一世的行程,取经人期间所受最大的苦难,大概也就是随从走散, 坐骑累死之后,要靠自己双脚走路,因此而来的身体上的疲惫和损伤吧。

饥饿、过瘦、脚底磨血泡、崴脚、衣衫破烂难抵寒暑、鞋底磨穿没有更换,很长一段时间只能赤足而行,等等。

干瘦干瘦的,胡子拉碴,形容憔悴, 披头散发, 犹如野人。

但是如来还是把他放过了流沙河,甚至在流沙河上,安排了观音点化,助他飞过了那飞羽难渡的八百里水域。

惠岸所化的老家丁出来开了门,将那狼狈不堪的取经人带回屋中,喂了温热的米汤,洗漱更衣,理发剃须。

取经人苦笑一回。

哦,原来这是打帘子的小丫鬟。

这会儿他穿着一身蚕丝制的里衣,就是老家丁拿来给他穿的,这衣裳面料柔软光滑,服帖轻薄,他甚至都不敢上手去摸,只怕自己双手粗糙的老茧会把衣裳刮抽了丝。

取经人连连推脱,“在下一个出家人,怎好穿得如此华贵,实不敢当!向前收了这么好的中衣,已经是唐突了!”

观音和文殊所化老乡绅夫妇,那真是慈和有礼,积善的人物,说起话来又亲切又尊重,叫这取经人的心防不自觉地又撤下一点。

取经人听说是素斋,心里多少有了些安慰,想想这主家,或许也真不是难为自己,便随老家丁去了。

不多时,取经人只听门外长廊哗哗的落雨声中,另有木屐声响,鼻尖又嗅到暗香浮动,只见门口身影一闪,一个穿碧绿色衣衫的美貌女子挑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盏,冒着夜雨晚风而来,在门前掀了珠帘,半遮半掩的,便只见长了一张芙蓉面,柳眉杏眼,樱桃红唇,十分的美貌。

“这也是我家主人一片心意。不过,唉,高僧若是不想拜见我家主人,那不穿也是行的。”

这一路走来,他自己拄杖挑担而行,砍柴生火做饭,各色活计都得做,手上早就粗糙得不像样子了。

老乡绅笑呵呵地道,“我儿平身,快来见过这位东土来的得道高僧,等下叫高僧与我儿祈福纳祥,保我儿一生吉庆!”

龙女掀了帘子,自己往屋子瞄了一眼,见那取经人跟个呆头鹅似的,就忍不住想笑,叫身后扮作老家丁的惠岸戳了一指头在肩头上,这才忍住了,等扮作小姐的普贤菩萨进了屋,这才放下帘子,伸手扶着小姐前来见礼。

如来瞧着那取经人踏上西牛贺洲之地,叫观音、文殊和普贤三人,化作一家只有美貌独女继承家业的富户乡绅,驻扎在取经人路过之所,试探他是否富贵不能淫。

穿上这身衣裳,好一派风流富贵气息,这真的不像自己了。

取经人穿着一双新鞋子,大小合适,绵软暖和,包裹着脚趾,叫他踩在地上,竟有些飘忽之感,只觉得这一切都好的不大似是真的。

“小老儿乃是我家主人下仆,只身上这一身衣裳勉强可以待客,其他穿的,都是干活的衣裳,满是破洞补丁,等会儿我家主人还要见过高僧,询问来历,那好给你穿那样的衣衫,岂不是失礼?”

如来想看看,到底这西牛贺洲群妖,是真的在通天的镇压之下,没了胆气,清心寡欲起来,还是阴奉阳违,表面臣服,实则各有野心!

“也着实伤我家主人的脸面,若是叫外人知晓,我家主人还如何做人呢?自来也没有那样待远方来客的!”

取经人原本还担心这老两口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见着老夫妻两个言辞切切,只说为女儿祈福,自己如今受人恩惠,他心底原本也有大慈悲,哪里会不答应,等两位老人家说完,便没再多想,合十一礼,道,“既如此,那便请小姐出来,贫僧为她颂一段经,消灾延寿,祈福纳祥吧。”

外面狂风暴雨,寒冷阴郁,室内温暖如春,明珠高照,再加有饭菜香气萦绕,真叫人筋殇骨软,取经人肚子吃得饱,身上有暖和,身上酸痛肿胀的肌肉筋骨都好像没那么难受了,心中不免感叹,又落下泪来。

真是一室生辉!

比之方才美貌的小丫鬟,怕不是要强出千百倍去!

老家丁面露难色地道,“非是我为难您,只是您身上穿得那件僧袍,着实烂得不行了,而高僧背着的行李,又被泥水脏污得彻底,这阴雨绵绵的日子,浣洗了来,一时半刻也干不得!”

老家丁笑呵呵地道,“高僧好面相,若是不赶路,好好将养一段时日,居移气养移体,白胖些个,就更有威仪了!”

到了花厅,见又只有一年迈老翁,乡绅打扮,富贵和气,又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别无娇客,取经人心里就又放下一截,上前礼拜,谢过老夫妇两个。

老乡绅两口子感激不尽,叫老家丁去后宅,叫了女儿来。

不留头,等会儿怎么开口叫你做女婿呢?

惠岸呵呵笑道,“非是小老儿不帮高僧剃发,实在是这剃刀钝得不行,刮了胡子就剃不了头,可是家里磨刀石又不巧摔碎了,只有等明早去买了新磨刀石,才可理发,高僧不如先将就一晚?等明日里磨好了刀,小老儿再帮高僧去了这三千烦恼丝,您看如何啊?”

取经人过了流沙河,这一路也不知怎么搞得,越发倒霉,竟遇上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山火泥洪,一路摸爬滚打,来在这庄院面前,浑身都是泥水,又冷又饿,浑身发颤,只觉得气息奄奄,半步路都走不动了,只好上前拍门求助。

这真是他这几年都没过过的舒坦安稳时候!

观音和文殊两个瞧着,对视一眼,心中有了些推测。

可是在取经人过流沙河之前, 如来已经放出风声去,叫西牛贺洲大小妖精都知道,这地界儿要来一个佛子转世的善人,吃了他的肉,可得精纯法力,胜过自己清修千年。

取经人哑口无言,他怎可做那失礼之事呢,被人家所救,却连恩人的面都不见一回?

被逼无奈,只得穿上那锦袍直缀,在铜镜里照了,经过黄色铜镜的美化,却真是个相貌堂堂的贵公子。

取经人无奈,他乃是客,又得人家相助,也不好过于麻烦主家,只得答应了,叫那老家丁给梳了个发髻。

观音所化老翁便笑呵呵地与取经人道,“大师,我二人膝下,只得一独女,只是如今我等已然老迈,女儿却还年幼。现在唯恐我等寿数不够,先走一步,留下女儿孤苦无依,今日恰逢大师来我府上,老朽可否请求大师,为小女赐福祷祝?老朽夫妇两个,可奉上香油钱,聊表寸心!”

自己则分神化形,操控无数小妖,去西牛贺洲各地继续散播谣言,蛊惑妖心。

那小姐脱了外面罩的防雨斗篷,盈盈下拜,声音如银铃,似鸟鸣,脆生生,甜嫩嫩,撞得人耳根子生疼,“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等刮干净了一脸胡子,要理发的时候,老家丁本想给扎个发攥儿,取经人道,“麻烦老丈,都剃干净了吧,贫僧乃是出家人,六根清净,这头发不留才是正理!”

老家丁又道,“我家主人已经在花厅备了酒席,乃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一些素茶素饭,最是干净整洁不过,高僧请随我来吧!”

就是瘦的厉害。

观音三个领命而去,大士和文殊化作一对年迈的老夫妻,膝下只有一个妙龄女儿,养在深闺,家里有房有地,粮仓殷实,牛羊成群,高门大院儿,拦在了取经人前往西天取经的路上。

取经人才要起身回避,却见那女子屈了屈膝,开口莺声呖呖,“小姐,留神脚下。”

那小姐早见屋内站了个生人,只是一直没抬头,等听了老父亲这话,轻声乖巧地应了声“是”,这才徐徐抬起眼帘。

老家丁又拿来锦袍直缀,叫取经人换上。

取经人与这小姐对视一眼,看清了人家相貌,内心不自觉地想,这天庭里的神仙妃子,怕也不过如此了,一时被小姐容光所慑,就有些呆愣起来。

那美丽动听的声音,似乎都有些配不上这样的姿容

哪知那小姐下一秒便“啐”了一口,“哪里来的狂徒,竟冒充高僧!还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女眷瞧,好生无礼!”一边说,一边躲到丫鬟身后去了。

那身着碧绿色衣衫的美貌丫鬟也赶紧举起来斗篷,遮住自家小姐。

取经人一怔,忙扭开身去,低垂眼帘,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道,“女菩萨,在下确实是出家人!并无冒充。刚才只是想与女菩萨见礼罢了,无心唐突!”

只是见自己与小姐之间,防贼一般,高高拦起一件斗篷,心里竟无来由地有些委屈。

老夫妻两口也起身解释,“我儿,这确实是东土来的高僧,不信你听听,他的口音,都与我们不同!”

那小姐却在斗篷后面啜泣道,“即便是口音不同,难保不是外面逃难来的,这人梳着发髻,还穿着锦袍,哪里有个和尚的样子了?父亲母亲就是说谎,也不说圆全些!”

“我知自己年纪大了,父母忧心我的婚事,一直想找个招赘的女婿来,可是,可是也不能骗我呀!哪怕今日父母就说是叫我相看女婿,父命难为,难道我还能不来不成?”

“可是这般把女儿骗来,女儿连帷幕也未曾带一个,就叫人看了颜面去,这若是婚事不成,以后女儿在乡间,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父母不要再说了,我见这人虽黑瘦些,但也个子高大,瞧着双手都有老茧,想来也有把子力气,是个做活的人,从前必定也不曾好吃懒做,父母若是真有心招他当个赘婿,女儿答应就是了!”

“等下父母做主,选个吉日,就拜堂成亲吧!”

噼里啪啦说了这一大通,那小姐从斗篷后探出半个头来,露出一只半含热泪的凤眼,似嗔是怨,却又满含情意地瞧了取经人一眼,又轻声道,“青娘,我们走!”

丫鬟连忙用斗篷围住小姐,搀扶着冒雨走了。

窗外木屐声哒哒远去,香氛消散,再无踪影。

取经人叫小姐看了这一眼,真是勾魂动魄,心神激荡,想想小姐说的那些话,又觉得臊得慌,把锦袍袖子一展,挡住脸面,只道一声,“羞煞人也!”

老妇人见女儿跑了,连忙追了上去,只留老乡绅一个,来与取经人致歉,“着实对不住!”

“高僧见谅,唉,我老夫妻两个,好大年纪才得了这一个独女,素日里难免养得娇宠了些,就宠得这孩子十分有主见,也任性,实在不是有意唐突高僧!您可千万别生气啊!”

好说歹说,取经人得了脸面,这才散去脸上的红晕,又坐下来,与老翁饮两杯素酒。

过了许久,老妇人又搀着小姐回来,与取经人致歉。

那小姐换了刚才所穿的大红华服,穿了一身素色衣衫,没了方才富贵之气,却显得芊芊弱质,尤为可怜,脸上带了半截素纱,只露出皎洁饱满的额头,和明媚生辉、灵气十足的眉眼来,眼底带着一点羞涩,再次盈盈下拜,“小女子向前唐突了,还望,高僧,不要怪罪于我”

这一句话,说得哀怨动人,婉转至极,取经人坐立难安,伸手一引,遥遥地扶起小姐道,“女菩萨多心了,是贫僧形容落魄,才叫人误会,不干女菩萨的事!”

老乡绅夫妻两个笑着道,“这便好了,误会解开,一天的乌云也就散了!”

便撤下残席,设了香案,叫取经人为小姐祈福。

取经人坐在香案旁侧,敲着木鱼,视线偶尔落在跪坐在香案前的小姐的身上,身姿窈窕,态度虔诚,双手合十,眼帘低垂,只看露出的半张侧脸,都真真的是绝色容华

便是九天玄女,也未曾有如此容颜吧?

一段经文,到底是依着惯性念完了,那小姐起身之时,冲着取经人轻笑一声,“大师这木鱼,敲得人心都乱了”

不等取经人回答,便眼带笑意地离开了。

一夜无话,取经人却睡得不安稳,这一宿辗转反侧,先是睡不着,等入睡了却又噩梦连连。

不是梦见有乡邻打上门来,只说小姐到了婚期却还无婿,不合理法,要与小姐随便找个人家做女婿,那小姐情急之下拉了他来,脆生生地与众人道,“这才是我夫君!”然后便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期盼哀求地看着他,叫他不知如何是好。

是走,还是留?

或是梦见那小姐倾心于他,在他离了这庄子后,害了相思病,一病不起,没多少时日便故去了,临死之时,容颜依旧,却气息奄奄,苍白的手指中还握着一只敲木鱼的小木槌儿,只喃喃地道,“把我的心,都敲乱了”

梦中最后一刹那,木槌坠地,斯人香魂已去。

是悔,还是恨

更有梦见他就此放弃西行,留在庄院之中,与小姐成亲,两人生儿育女,恩爱一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家境殷实,孩子们长大了也十分和睦孝顺,自己余生再未曾遭过什么苦难,前半生取经路上中中的艰辛,似乎都是为了换取成亲之后的幸福日子,虽平淡,却也叫人割舍不下.

是满足,还是失落?

各色梦境,光怪陆离,离奇荒诞,取经人每每惊醒,都只见窗外雨声阵阵,雷声轰隆,天色还是黑的,日出还没有到来。

床榻被衾冰冷,孤身一人,脚底的汤婆子早已经没了热乎气儿。

长夜漫漫,身单影只,终究天命。

取经人坐在床头,怅然若失,遥望夜空,再没有入睡。

一直捱到清早,来在花厅,便与一家人告别,取经人低垂着头,合十一礼道,“取经事大,耽误不得,施主一家恩情,小僧没齿难忘,珍重再会!”

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观音等人照旧化作老乡绅一家,前来侍奉于他,本来奉上洗漱的热水,热气腾腾的早饭,想着再试探一回,没想到这取经人心智也算坚定,竟不顾暴雨,这便想走。

观音心里欣慰,心说也算不负众望。

哪成想这取经人拎上自己的行李,才走出去几步,就摇摇晃晃的,勉强踉跄前行,竟一下子晕倒在地!

观音大惊,连忙道,“快去看看这是怎么了!”

惠岸化作的老家丁跑过去,扶起来一摸额头,滚烫无比,再试探一下,口鼻处呼出的热气都烫人。

这显见着是病倒了!

其实倒也不奇怪,这取经人一路惊吓疲惫,大雨浇个精湿,到了庄院上,观音几个待他极为周到,便是洗澡水都温度适宜,整个人一松懈,后来又整晚难眠,夜里又受了一回寒,可不就起烧了么。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办法,只得把取经人扶到床上,观音拿了颗丹药来,也没敢给整颗服用,刮了些碎末溶于水中,叫惠岸给灌了下去。

一盏水灌下去,烧渐渐退了,可是这取经人却没有醒来,昏睡之中一直喃喃自语,声音模糊不清,低不可闻,也不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而且不过过了半个时辰,便又起烧了!

观音给把了把脉,心中就是一凛。

完了!

这人竟已经是油尽灯枯之像!

别说是去西天了,怕是,等不到晚上,就能驾鹤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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