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尽的黑暗。　　寒冷，彻骨的寒冷。　　偶尔有光，母亲被抓上天时绝望而又痛苦的眼神。乱刀之下，父亲大哥血肉模糊，两双眼睛黑洞洞的，好像盛满了对他怨与恨。　　为什么死在乱刀下的不是他？他痛苦不堪地想。　　那是杨戬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一天。父亲和大哥用血肉之躯把他和小杨莲保护在身下。父亲大哥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刀扎入血肉的声音，抨击杨戬的耳膜，他的心就如在油锅里煎炸，倍受煎熬。　　度秒如年，他只记得遵照父亲的话，紧紧捂住小杨莲的眼睛和耳朵，一声不发。　　他等啊等，父亲大哥没有了心跳，身体也没有了温度，伏在他的身上沉重又湿冷。终于等到周围都没有声音了，他才带着小杨莲从父亲大哥的尸体下爬出来。　　他常常难以安眠，入睡便回到家变当天。他很庆幸，小杨莲受刺激过度，已经把关于家变的一切都忘了，不会像他一样。　　小杨莲偎在他怀里欢声笑语，是多么地依赖与信任，他活着是有理由的。忽而又是，小杨莲在哭，她要爹爹，娘亲，大哥。娘亲，她困在桃山之下，不见天日。　　三妹，母亲，杨戬无意识地伸手入怀，紧紧握住金锁。蛾子把车街草带给三妹了吧！也不知道，三妹的蛇毒彻底清了吗？　　“不能……去……见你们。娘亲在桃山……莲儿还小，放心不下。”杨戬低语着。　　杨戬不能放过自己，死亡的安逸舒适，他不配拥有，唯有继续挣扎着在荆棘丛中砥砺前行。　　女娲听见他的呓语，露出悲悯的神色。“你的惊人毅力，让你保留了一丝生机。”　　女娲施展法力，采集草木的生机之力，施加在杨戬身上。在濛濛青光的浸润下，杨戬的脸上的黑气在慢慢褪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在慢慢地愈合。　　被一层水膜包裹，杨戬好像进入了一个温暖安全的所在。痛苦消失，他慢慢地放松，终于能睁开眼睛。他看见了，母亲，父亲，大哥，莲儿，太好了，他们都在。杨戬露出如孩童般笑容，喜悦是那样的纯净。　　似乎还少了点什么，他极目寻找。远远的朝他过来的，是蛾子。蛾子化身美丽的精灵，有一对月光幻化的翅膀，她身影朦胧看不真切，好像月下起舞的那道清影。　　梦里，蛾子收了翅膀，扑进了他怀里，他拥有了世上所有的美好，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此前，他从未曾想过，他还能拥有什么。　　“蛾子。”杨戬咧嘴傻笑，喊出了声。　　“杨戬，你该醒了。”女娲蹙了蹙眉头，沉声道。　　耳边惊雷，黑风大雨。明媚春景，霎时不见。接着，瑶姬，杨天佑，杨蛟，杨莲都不见了，而他怀里的蛾子也化成了银光点点，消失不见。萧索世界，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这一变故，青光消散，水膜炸裂，杨戬宛若新生。　　他睁开双眼，一名女子，正用宁静慈爱的目光，凝视着他。　　这是怎样的一名女子呢？睿智，端庄，而仁慈。她的眼里总是蒙着层水雾，含着眼泪，悲悯芸芸众生的疾苦，呵护每一个生命的希望。　　归宿，全然的信赖，放下所有的戒备，就好似在母亲面前。此刻，杨戬就是这样的感觉。　　就听见她柔和的声音响起，“我是女娲，天地间众生的源头。”　　“女娲娘娘，你是天地的大神，为何要救我这天地不容的罪人？”杨戬坐起身，双拳顿地，痛苦道。　　“你认为自己是罪人？”女娲问。　　杨戬埋首的沉默，隐忍着足以让他窒息的痛楚。一切都已不言而喻。　　“万事都是命数使然，天条是命数，你父母的遭遇也是命数。你不用对此耿耿于怀，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更不可轻试以一人之力，去扭转这注定了的因果。”　　杨戬起身，傲然独立，冷笑道：“命数，我却从不信什么命数。天下之事，只有靠自己才堪争取，所爱之人，也只有靠自己才能守护。”　　这样的冷傲绝决，眼前的人与那个千年之后的身影相重合。女娲恻然。众生为子，杨戬也是其中之一，子有难，母当倍煎熬之。对于杨戬，女娲有诸多不忍之处。　　女娲问，“但是你现在能守护住所爱的人么？”　　说中心事，杨戬不言，紧咬双唇，脸上全是悲痛之色。　　女娲又思付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道，“杨戬，你天赋异禀，天生合适于修真。将来，虽然我定要离开，但是，我的道法，却仍有意在三界内留一传承……”　　伏羲与女娲有约在先，收徒可以，但不能传道。女娲教嫦娥的不过礼乐诗书，药理之类，再加些长生之法罢了。　　这些还是嫦娥主动要求学的。有时女娲恻隐之心一起，便想传嫦娥一些高深的道法，但都被嫦娥拒绝了。　　女娲逼嫦娥修炼，也不过是要她有些自保的力量，出去不被别人欺负罢了。　　严格来说，嫦娥算不得她弟子。嫦娥不认师父，女娲也就认了。　　沉默良久，杨戬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突然双膝着地，向女娲连叩了三个响头。　　女娲露出笑意，正要说话，被杨戬打断。“娘娘说的是，杨戬现在守护不了身边的人，但杨戬一生的行径，却是早已认准。娘娘，承您的美意，只希望您为杨戬指一条明路，更恳请您慈悲，可代我照顾我那小妹!”　　女娲为之默然，良久良久，才道，“若你肯入我门下，三界之中，就再不会有人视你为异类，而你心中所愿，也必事半功倍。那么，又何苦如此倔强，不肯受我一番好意呢？”　　杨戬道：“娘娘，请问您平生可有至交好友？可有晚辈后生？”众人一楞，不知他怎会突然问起这个，女娲讶道：“那自然是有的，你娘瑶姬，便也算是我晚辈之一。”杨戬点了点头，沉声道：“杨戬将来，必然要逆天而行，为不可为之事，只恐会落个天厌地弃的下场。娘娘何等身份，交游又何等广泛，容我在门下，岂不大损娘娘您的清誉？”　　女娲却已明了杨戬的心意，道：“你仍是不愿为恩义所缚么？也罢，你若真是我的门下，来日我必不会由你偏激行事，亲手毁了自己的一切，甚至断绝了自己最后的生机。这当真是天意么！”　　杨戬黯然道：“多谢娘娘垂怜，但是，虽然我无此福缘，却仍想恳请娘娘收我三妹入门下。我那三妹，小小年纪就受尽苦难，我实在愧对于她。娘娘若能恩许，杨戬从此将再无遗憾。”　　女娲叹道：“既然你决心已定，天下没有无因之果，我也不能强劝于你。你不是要我指你明路么？昆仑玉虚洞的玉鼎真人，日前因强修上古道书入魔，魂飞魄散。道书已然无主，玉鼎又生性孤傲，无一个门人，更无一个朋友。我可送你去承了他的衣钵，按书自行修练。附近另有神兵一柄，机缘成熟，你也可取了自用。”　　杨戬又重重叩了几个头，不说话，眼神中显出感谢之意，女娲知这是在感谢自己平等待他，尊重他自选之路，当下说道：“从此你便须独自修行了，前路漫漫，荆棘丛生。或可，绝路逢生。或可，柳暗花明。只要……就算……我总是希望你能好的。”　　女娲沉吟良久，道。　　“我有十诫，你需谨记。　　第一，不相见，不相恋。　　第二，不相知，不相思。　　第三，不相伴，不相欠。　　第四，不相惜，不相忆。　　第五，不相爱，不相弃。　　第六，不相对，不相会。　　第七，不相误，不相负。　　第八，不相许，不相续。　　第九，不相依，不相偎。　　第十，不相遇，不相聚。　　相思何益，各自安好！”　　不……不……的，杨戬头大如斗，只觉女娲的话玄机高深，晦涩难懂。　　女娲看他一头雾水的样子，笑了。此刻，杨戬心里只有责任，救出母亲，养大妹妹，哪有什么儿女情长。女娲笑自己实在多虑。“什么都不明白，便是最好的。”　　闻言，杨戬亦洒脱一笑。“那我又何必多想，自寻烦恼。”把女娲的这番话抛之脑后。　　　　女娲给杨戬的十诫，刘彦昌久久回味，怅然若失。突然回忆起与三圣母的初遇。他屡试不中，绝望至极，跳华山自尽。是三圣母救了他。　　想到这里，刘彦昌突然释然，道，“遇到三娘，刘彦昌不后悔。”如果不是三圣母，他早就死了。救命之恩，他理应做牛做马。　　“是吗？”三圣母冷笑反问。　　刘彦昌黯然，杨莲不会再相信他了。　　……　　杨戬回去见过杨莲之后，女娲把杨戬送到了玉虚洞，带走了杨莲。　　女娲把杨莲安置在她的另一处行宫，天池之巅的冰宫别苑。　　杨莲不知道嫦娥，女娲的亲传入室弟子。嫦娥却知道杨莲，女娲的传道弟子。　　水镜里，常常有这样的画面。一窗月光入室，正好落在小杨莲的睡颜之上。　　这场景，刘彦昌和三圣母都很熟悉。是嫦娥又化身月光凝望杨莲与瑶姬相似的眉目，排解思念之情了。三圣母含泪笑，“二哥也时常像她这样。”　　“嫦娥仙子真的把瑶姬长公主当成了亲生母亲。”刘彦昌感慨。“她对你也好，你看，她变成了一位仙侍混进了冰宫别苑，想是要来照顾你的。”　　看着嫦娥变成的仙侍，三圣母的眼睛亮了。“那是素雪姐姐，她待我可好了。”尘封的记忆破开了一条口子，她边说边笑，满是怀念。“我还记得，初到冰宫别苑，什么都不懂，是她耐心教我。一应的吃穿用度，都是她在替我打点。一些任性的要求，我也只敢和她提，因为她都会满足我。　　还有，想念母亲二哥的时候，在我身边陪伴的总是她。　　她还会替我过每年的生辰呢！每年，她都让我许三个愿望。我每年都许，第一，早日救出母亲。第二个，二哥一切平安。第三个，一家团。”说到这里，三圣母默了一下，喃喃自语，“可惜都是无法实现的愿望。”　　刘彦昌恻然。　　“有她在，冰宫别苑让我有家的感觉。”三圣母很快收敛情绪，总结道。　　“督促我练功修炼的是她，困惑的时候，替我答疑解惑是她。我能在二十岁时，道术有成，青春长驻，多亏了她。原来，她是嫦娥姐姐，我们曾那么亲密无间，难怪，第一次见嫦娥姐姐，我就觉得那么亲切，情不自禁想要靠近了。”　　“可惜，她突然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还伤心了好长时间。　　仔细算来，素雪姐姐不见之时，正是二哥劈山救母之时，莫非，二哥劈桃山时，嫦娥姐姐也在。”　　三圣母聪慧，果然被她猜中。嫦娥一收到桃山，杨戬劈山救瑶姬的消息，就马上赶去了桃山。　　玉帝为了惩罚杨戬和瑶姬，命十日齐出，曝晒人间。最终，瑶姬向玉帝认错，求玉帝放过人间。但玉帝并不收回成命。　　瑶姬誓与人间同生共死，以虚弱之躯，强抵烈日，最终被活活晒死。　　“玉帝真无情。”刘彦昌愤然大骂。牵连人间，玉帝真是无道。　　三圣母怜惜地看着她二哥。　　十大金乌的金乌阵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杨戬连靠近一点都办不到，更别说破坏金乌阵了。瑶姬不和他走，以己躯强抗金乌神力之时，他是那样的迷茫而无力。他要救瑶姬，瑶姬却不让他救，还反而让自己死在十日之下。除了对他的怨憎，他想不到其他理由。　　然而杨莲懂，她亦为人母，那是颗母亲的心。死，断绝希望，是为了保护他们兄妹。让杨戬发誓，忘记仇恨，带着她过平凡人的生活，亦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兄妹。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又忍心自己的孩子受苦受难呢！　　从杨戬出现在桃山的那一刻，瑶姬什么恨，什么怨都消解了。普天之下，又有那个母亲会真正恨自己的孩子呢！更何况，是一个一向乖巧懂事的孩子。　　可惜，弄巧成拙，那才是真正害苦了杨戬。失去了救母的信念，杨莲非常担心杨戬接下来该如何活着！　　三圣母非常懊悔，那些日子，她没有陪在她二哥身边。他是怎么过来的，三圣母急切地想要知道。　　　　极度的迷茫之后，是极度的怨恨。奉玉帝之命捕杀杨戬的十大金乌，勾起了杨戬所有的怒火。看她二哥与十大金乌打得难分难解的架势，三圣母心里明白，她二哥真的是杀红了眼，今天，他不杀完这漫天神佛，取下玉帝这罪魁祸首的首级是绝对不会罢手的。　　杨戬真的能办到吗？三圣母担心极了。果然神仙们用了车轮战术，一个个上，试图消耗完杨戬的力量。杨戬法力强眄三界，但不断有新的神仙加入。他们人多势众，而杨戬只有一个人，渐渐地，杨戬有些力不从心了。三圣母心焦不已，杨戬只进不退，恐怕是抱了死志的。　　这时，嫦娥出现，取走瑶姬死后所化的灵石。转移了杨戬的注意力，借势把杨戬引出十大金乌的包围圈，并甩掉了他们。嫦娥算是又救了杨戬一命。　　三圣母大大地松了口气，“多亏了嫦娥姐姐在啊！”刘彦昌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嗯，嫦娥仙子一向都够冷静。”　　　　瑶姬不在了，女娲不敢告诉杨莲实情，却也在冰宫别苑陪了她一整天。失去母亲，多么可怜的孩子。从冰宫别苑回到重华宫后，便去冰心居找嫦娥。　　冰心居一片银桂林，是瑶姬从广寒宫一株株为嫦娥搬过来的。　　女娲在银桂间久久伫立，任银桂晶莹的花瓣飘满了她一身。她并没有去见嫦娥。　　瑶姬并没有死，她已经从伏羲哪里得到这个消息。这一切都还没结束，杨戬还是踏上了他命定的路，她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开始着手安排了。　　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她一定会和伏羲携手，送嫦娥去她该去的地方！　　嫦娥，这个可悲的异类。这个三界，有好多大义凛然，光明正大的理由杀你呢！杨戬不知他口中的天地不容，在这三界，其实只有一个人适用，便是嫦娥。　　连她女娲，自以为宠嫦娥，爱嫦娥，今日，她才看清自己的心。从始至终，嫦娥只是外人，哪有他们亲自衍化出的三界众生重要？她的“虚情假意”，“一番做作”，在嫦娥看来，该是怎样的讽刺呢？　　突然，女娲又笑了。她如何？嫦娥岂会在乎。　　女娲摊开手，聚了把银桂，星子大小的，透明的花朵层层交互，美得空幻。女娲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把花，低声道，“嫦娥在乎的只有瑶姬。瑶姬又会如何对她呢？”　　女娲嘲讽地笑了一下，将手里空莹银桂扬空一洒，花落到尘埃里，无影亦无踪。　　“逃不过的命数。”女娲拂袖走，再也不回头。　　……　　夜，皓月当空，银桂林里，清影徘徊，如幽灵。　　风吹过银桂林，花如雪下，美丽而空灵。嫦娥试图接住一朵，花却从她指缝间滑落。　　瑶姬还是死了。留不住，嫦娥什么也留不住。　　皎月下，嫦娥在银桂林里起舞，裙踞飞扬，越舞越激烈。仿佛是在用全身的力量，与既定的命运抗争。三圣母看得痴了，迷了。一会儿是瑶姬，一会儿是杨戬，一会儿又是嫦娥，三圣母只觉得有无尽的悲意袭来，被淹没得喘不过气来。　　最后，嫦娥落下一滴眼泪，跌落在地上，唯美落幕。空莹的银桂瞬间凋落，飞落如雪，白了一方天地。　　三圣母忍不住哽咽大哭，刘彦昌靠过来，给三圣母一个肩膀。三圣母没有拒绝。　　刘彦昌轻拥三圣母，深深叹息，“你们都太苦了。”　　风雨如晦，杨戬，嫦娥接下的路，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