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娘近日心情颇好,连走路都扭着自己的水蛇腰,一路哼着小调,脚步轻盈,不过却在鲍氏这儿吃了闭门羹。 “夫人请回罢,六小姐今日正在抄写女训,女则,不便相扰。” “夫人,大少夫人带六小姐去佛堂念经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夫人,六小姐昨日抄书睡得晚了,这会子还没能起呢。” 一连半月,葵娘都没能见到微蓝,甚至是她的一片衣角,微蓝的事,原是葵娘想岔了,本以为说,洛明德狠心把她丢去京都那么些年,心里对她,怕是没甚感情,那丫头一向刁蛮自傲,对着自己时,乖张无忌,哪晓得这次自己布置严密,还是没能教训她一顿,反倒给了她,联手府院年轻儿媳妇们,扳倒她的机会。 眼下,对着鲍氏的管事临泉,那张万年笑呵呵陈述的脸,葵娘是恶心得像吞了苍蝇,可面上是半分不得显漏的。 笑盈盈地说:“蓝儿在阿鲍这儿,我自是没甚好担心的,只是我既依言照管蓝儿,自然是要来关心一二的。” 临泉恭敬行了一礼,“夫人高义,只是小姐近来习女则劳累,身子不爽,夫人可是还要送些膳食来?” 葵娘今日整整被晾了一盏茶的功夫,临了却被管事临泉讽刺一顿,全府都知道,洛明德只许她保证洛微蓝的安全,却不许她插手那丫头的吃穿用度,心头一股无名火上窜。 “贱婢,居然敢踩我!”葵娘的丫头伊人正扶着她往回走了一两步,竟累得她一崴。 伊人原先年纪小,在微蓝的白露轩里做三等丫头,可无奈不得微蓝照面,一直升不上去,微蓝离开南郡后,葵娘瞧着这丫头还算机灵,就带回了自己院子,最近她羽翼皆被剪除,唯留伊人这一个心腹,看着她,是左右不顺气。 要说给微蓝个教训的想法,还是伊人提起,又联系了那个无用的秀才。 自己不过让人买些美人泪,加到微蓝的药里,只想让她不舒服几天,她自己命不好,出了差错,还怪到她身上? “忽”地一巴掌扇到伊人粉嫩嫩的脸上,“贱婢,就凭你,也想翻出大天去?”葵娘咬牙切齿地站在静女阁门前大骂,管事临泉面无表情地看着,躬身又一礼。 “恭送夫人。”气得葵娘脸色煞白。 “贱婢……”葵娘甩甩手就走了,嘴里骂骂咧咧。 …… “蓝儿,你又何必与公爹赌气?”鲍氏见打发完葵娘,回身揣紧手里的锦色暖炉,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今年有些个倒春寒,加之府里府外,要准备寿宴,为正蕍置办婚礼用品,还要偷眼看看自己的孩子们,以及家里还没长大的微蓝,实在是忙得很,不经意就感了风寒。 微蓝也没抬头,伏案继续抄写,静静地开口:“这些日子叨扰大嫂嫂了,等下月父亲的寿宴过了,蓝儿就好好在自己院子里窝着。” 鲍氏在一旁安坐下来,叹口气,“你这一抄,又要到晚膳时候,天天这么抄写,可有半分记到心里?”微蓝笑笑,一言不发,连日抄写,她的手臂早已只剩机械的肢体动作,刻意端正的身子,使得以背脊为中心的身体发麻又疼痛。可洛明德又没有言明让她抄写,所以这番,确如鲍氏所说,是她在赌气。 每五日,她能抄写出完全的一本,还执拗地特地让人送去洛明德的案头,如今她已快抄写到第五册,洛明德还是没有发话。 鲍氏见微蓝依旧对自己的话恍若未闻,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提了微蓝的笔。“莫写了,我看也够了,你每日心不在焉地在这儿坐上几个时辰,手里不停的,也不嫌累的慌。” 鲍氏心中有微微的怜悯:蓝儿这孩子,自小脾气倔强,京都却传来一副,她虽谨守礼仪,却沉默寡言的传言。相比离开南郡前,她上房揭瓦的架势,这孩子,明里暗里,不知吃了多少苦。 “劳大嫂嫂担心了,多日抄写,微蓝确实累了,左右父亲日理万机的,怕是没时间看我在这儿耍小孩子脾气。”微蓝说着,招南诗过来净了净手,温软的棉布柔和地在皮肤上擦拭着,微蓝继续没心没肺地说:“连日气得葵夫人脾气没处发,这往后的日子,怕也不好过了。” 鲍氏却是和煦地一笑,“我道你是想明白了,却不想,你仍是在赌气,她终究是主母,是洛家的脸面,公爹就是再不满意,也不得顾及一二,……自然还得看看那兄弟五人的意思。局面挣到今日这番,咱们也是不亏了。” 微蓝刹那抬头,如老僧入定,幽幽地看着鲍氏没有说话。 暂时搬掉葵娘,哪有那么容易?二嫂杨氏和三嫂贲氏绸缪了什么,微蓝是不知,五嫂柒柒是不易被卷入,可大嫂,是分明的幕后boss啊。她从未想过,这些嫂嫂,为何帮她。 “蓝儿这般看着我,嫂嫂可就寒心了。”鲍氏似乎是看懂了微蓝的眼神,摇了摇头,摆手让房里伺候的丫头们出去。 “多年前,你二嫂失子的事我还记忆犹新……”鲍氏的眉宇间凝了一丝沉重,她今天因着风寒,语音哑哑的,倒更适合带人入情境。 “那日雨下得很大,你二嫂追在正蔳的后面,脚步一深一浅,在积水中踩出的脚印都艰难,她不许丫鬟仆人跟着,大喊,你若是去找她,那这孩子,我也不要了!”鲍氏说着,合目往后靠靠,蜀锦的靠垫刚刚好支撑住她,一段话说着,像是累极。 “二哥,……不是会有外室的人。”微蓝说的肯定,因外界传言洛明德克妻,所以他身边并无姨娘,而从小看着父亲的生活状态,这五个儿子,自然学习着,没有太多花花肠子。 “是啊,正蔳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可你二嫂咽不下气,存了心地想闹。”鲍氏眼神锐利地扫了微蓝一眼,“你记着,日后嫁了人,不要这般愚蠢,为了个情人都算不上的,寒了丈夫的心,折了自己的子嗣!” 微蓝一时不及反应,眨眨眼,迅速点点头,可转念一想,那二嫂和二哥的纠葛,与葵娘是何关系? “若说二嫂是后头失的孩子,那……”是不是葵娘根本就搭不上关系?这句微蓝可不敢说,只心里念了念。 “先前你走时,春晖错送的那份药,已是动摇了那孩子的根基,张慕白但人品虽不怎么样,可医术的确精湛,他同你一道走了,那些破血活血之物,无人能解。加之,我们当时只是以为,你二嫂头胎,少不得多些不适。” 鲍氏眼中寒光闪闪,语气转冷,“葵夫人倒是好性,以为赶走了春晖,她的这些个腌臜事儿,就没人晓得了,春晖路上除掉张慕白,又自尽,叫我们以为她是受人蒙蔽,便不予追究了。公爹岁时查出了蛛丝马迹,可就任在即,家丑不得外扬,也就随她去了,哪里知道,正蔳送了你,一回来便要找葵夫人对峙,葵夫人为拖延时间,便派耳目去与你二嫂说,你二哥与……杨家寡嫂有染……这才失了孩子。” 微蓝听着,全身一凉,一股寒意从背脊直升上来,整个后背,空落落的。 “语兮是自小就心心念念地要嫁给正蔳的,她脾气爆烈,可见着正蔳,就和那温顺的兔子一般,你瞅瞅现今,这家……都被折腾成什么样了?”鲍氏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大嫂我,其实也只为自保,若说我是利用蓝儿你夺权,那就……”鲍氏突然冷笑一声,“太可笑了。” 微蓝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鲍氏确实有私心,可她终究是嫡长媳,处事自然思虑周全。 “语兮的事,也是我不好,”鲍氏突然叹气,“以为时日久了,有了孩子,阿蔳肯定就不想了,结果,是累了这两个孩子一生。” 微蓝似懂非懂地听着鲍氏的话,杨氏出自南郡杨阁老家,杨阁老待人,最是亲切和善,可惜天有不公,提早收了他的性命去,杨老夫人与杨阁老鹣鲽情深,也就一同去了。留下一对儿女,凄凄惨惨,不过长子精干,撑起家门也没费什么气力。 这长子名叫杨宁忠,与正蔳自小就是知交好友,及十六,娶了指腹为婚的豫章郡白家小姐,却是正蔳的心仪之人。 正蔳与白家小姐如何认识的,是个中私事,没什么人知晓,白小姐嫁到杨家,第二年就生了个白胖小子,知情人都以为此事告一段落,也开始张罗起正蔳的婚事,倒天有不测风云,杨宁忠人虽有大才大智,可不过一介白面书生,出门办事,遇了山匪,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来,死拽着正蔳的手,求他娶了自己的妹妹,照看家中。鲍氏见杨语兮也是可怜,二人门当户对,也就去求了洛明德,将杨氏娶进了门。 “我看,这杨家大哥,也是存了私心的,他若不提请求,二哥会娶了白氏也不定。” 鲍氏哀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可怜语兮了。所以……”鲍氏收回神色,猛地一看微蓝,“妹妹不小了,你的五个哥哥,没甚好要求你的,只希望你嫁得好,顺遂心意,这公爹的寿宴那日,还当如何,你自己心里,要有计较。” 话题又转到微蓝不可控制的一面,微蓝佯装羞涩道:“大嫂嫂又无端开蓝儿玩笑。” 鲍氏有意无意瞥微蓝一眼,见她乖觉地过分了,掩唇轻笑,“打发这些个豪门公子哥儿,妹妹也是有些手段了。届时也不必担心甚,南郡地界上,可没人敢叫你吃排头!” “我……”微蓝虽是感动于鲍氏的回护之意,可捕捉到大嫂在谈到手段二字的那抹暧昧神色,更是一愣。 “妹妹不必害怕,这事儿,公爹只与我知会了,正蕍与那人共事过,说是人品贵重,样貌更是没得挑,妹妹虽是拒绝过,但人家,似乎还是很有意思的。”鲍氏眼里满满都是满意,似乎是对自家女儿终养成般的欣喜。 微蓝刚想打断,鲍氏继续道:“不过,嫂嫂还得继续给你打探着,早年倒是说,他与倾城郡主青梅竹马,后来倾城郡主没了,这么多年,他房里不添个人,也正常。只是听说他与京都肖家的和公子来往甚密,这和公子可是……也不知他是不是有甚不可言说的。” 微蓝被鲍氏的脑洞逗得哈哈大笑,鲍氏竟然怀疑纪公刘和肖和断袖,她现在都能想象纪公刘那张闻言铁青,桃花眼眯成一条缝的表情。 鲍氏不明就里,只觉得微蓝多少还保留当年的样子,伸手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敛了神色,“蓝儿,到家了。” …… “四哥陷得倒深。”肖和这日从家中出来,又去了血滴令一次,见着望眼欲穿的蒋紫韵,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果不其然被她揍得满院子乱跑。 “他那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蒋紫韵手持九节鞭,满是怒气。 肖和耸耸肩,赶紧几步小跑,去了纪公刘的屋子。 推门而来的是扑面的檀香,屋内陈设素雅,只一席一榻,甚是简陋。纪公刘在袅袅香气里坐着,正凝眉处理公文。 手边的竹卷堆得高高的,纪公刘坐得笔直,眉间川字化不开。 “四哥倒是提前把这些事做了,就这么心急如焚地准备去参加老丈人的寿宴?”肖和稳了神色,随地而坐,手指在纪公刘的席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 纪公刘抬手就扔了一支蘸了墨的毛笔,招呼到肖和的脸上,声音里充满了戾气,“不想死的,立刻给我滚出去!” “你说,你一个当爹的人了,还是那么吊儿郎当的。”来人是蒋紫韵,她一身鲜艳的玫红色,看上去就是一副女中豪杰的模样,和肖和说起话来,也是客气,全无刚刚追打讨杀的意思。 纪公刘不动,眉上的川字嵌得更是厉害,“我还要处理公文,两位请便。”一时间,屋里的其余两人,都觉被晒了面子,脸上都不太好看。 肖和观察纪公刘半天,不怀好意地暗喜道:“我是没瞧出来那南郡洛家的小姐,有甚好,不过是容貌能被人夸夸,”纪公刘见肖和还是死皮赖脸地留着,蕴足了冷气,横了肖和一眼,“我念你初为人父,又为独子,家中必然繁忙,放了你的假,嘴皮子这般闲……”说着把一摞书卷摔到肖和身上,“今日不做完,不许回家。”肖和见纪公刘眼色,略略苦笑,这才收嘴。 蒋紫韵气不过,用手按住纪公刘翻动书页的手,“是我求皇上下旨的,”她的脸色潮红,眼里满满的委屈,“我拿自己的名声换来这个,拿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幸福换,只求你能看我一眼,……以前有唐姐姐,我比不过,可这个丫头,心里根本没有你,你到底在执着甚?” 纪公刘不耐烦地打开蒋紫韵的手,神情冷淡,“我会娶你的,你放心,……只是血滴令里,还是少感情用事得好!此番去查探南郡,只为公事,你不必跟着,安心在闺阁里绣花罢。” 蒋紫韵泪眼朦胧,咬了咬唇,拜过纪公刘,肖和,就迅速退了,肖和抱着一堆东西,低头查看,饶是他再不知轻重,现下也不敢发话了。 纪公刘静静看了肖和一眼,神色放缓,轻笑一声:“现在怎么成缩头乌龟了?你今日,不是卯着劲,要找我不痛快嘛?” 肖和连称不敢,对着纪公刘恭敬地作了好几个揖,想要平一平他的怒气,又满脸堆笑地说了好些好话,纪公刘才收了苦大仇深的模样,又看公文去了。 肖和是自小跟着纪公刘这个孩子王混的,纪公刘对他甚是了解,见肖和抓耳挠腮地坐不住,眼睛里又隐隐有点期盼的样子,纪公刘叹口气,这孩子,还是长不大。 不一会,肖和又对上纪公刘的眼神,却怯得又收回去,纪公刘知道,肖和从来不敢碰他的逆鳞,以前是唐姿,现在洛微蓝也算上了? 想了想,纪公刘原先看公文的思路又被打断,伸手就推倒了面前的桌案,卷宗,毛笔,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肖和吓得一抖,纪公刘虽然武功出众,可肖和如今也是不差,可因着从小都一直听纪公刘指挥,心里总觉得自己不够,还是害怕纪公刘的。低头小心翼翼地收拾一片狼藉,就听纪公刘善解人意地叹口气。 “紫韵向皇上求了个恩典,说是我血滴令中人,除特殊原因,不可频繁与同家结亲,以免招来祸事。” 肖和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皇上竟然同意了?”这么看来,肖家已与洛家结亲,那么,别说是纪公刘想娶洛微蓝,就是天厌想娶夜莺也是没门了。 “天厌同夜莺,我已上报皇上,吉日就定在洛明德寿宴后一月。”纪公刘语气平静,“他们成亲,我不便再去,你帮我带份礼去,也不枉同僚一场。” “四哥……”肖和有些为纪公刘惋惜,“皇上一直器重四哥,你要不也去求个恩典?真喜欢的话,封她个平妻做?” 纪公刘摇摇头,“也不必,唐姿的事,有一个就够了,……你之前说的不错,洛微蓝身世成谜,谜团众多,而且,选秀那日,皇上……”纪公刘闭眼不想再提,微蓝选秀那日,她身边的宫女和嬷嬷,有好些是血滴令的自己人,认得她手上的戒指,不然她如何能那么横,恨不得能横着走,都没闹出什么事。而面圣时,她故作的小家子气,却被皇上见到她面容的一瞬击破,若无太皇太后和太后阻拦,皇上必留她不可。 肖和一边小心斟酌字眼,一边说:“她是被撂了牌子的啊。” “是啊,撂了牌子,年节皇上还赏了节礼,升了洛大人的官位,上面有两位贵人压着,皇上要不到,那么让别个也要不到……不就好了?” 肖和脸色难看,赶紧闭嘴,紧惕地盯着四周,“那南郡的洛都氏,死得蹊跷,说她是不忍受辱,回了南郡自尽来着,可她那案子,的的确确是皇上扳倒当年的太子,现今鲁王的一场大案。”说着狠命地摇了摇纪公刘,“四哥且清醒些,这洛明德的寿宴也不要去了!” “她手上,有乌羌族的手链,但她似乎,并不知情。” “管她知道多少,四哥,这事儿,你万不能再搀和了!” “不忙,”纪公刘从桌案上,抽出一张光滑的纸张,上面工工整整地绘着一图示,一旁还有八颗绿松石围成一圈的示意图。“我骗她说,这是乌羌左支祭祀的图腾,实际上,上面刻的是乌羌的龙凤相依,实实在在的婚镯,定情之物。” “四哥的意思是?洛家有意要把那小丫头许配给公孙雪?”肖和吃了一惊。“可几年前,公孙雪来求亲,不是被洛大人拒了?” 纪公刘目光凝重,也不搭肖和的腔,严肃道:“你该尊称一声,郡王爷,就是论血缘,他也是当之无愧的皇亲国戚,铃兰公主的亲孙子。”他的眉深深压下,看起来是在克制自己的脾气。 肖和被纪公刘一训,也不敢造次,见纪公刘神色,更是不知说什么好,低下头,期期艾艾地回:“是。”灰溜溜地告退了。 纪公刘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屋内檀木香气四溢,从精致的青铜香炉里飘出,纪公刘眼中无甚光彩,忽而凄凉一笑,手握成拳,狠狠地敲了自己三下,猛然起身,拿起一卷丝制画卷,撕了个粉碎。 破碎的丝帛上,依稀可见一美人图,皓齿明眸,朱唇轻启,似有薄怒。一身绿衫,身姿窈窕。纪公刘哈哈一阵大笑,蹲下身去,捡起丝帛,拿在手心又是一阵揉搓,待其软成一团,尽数抛进香炉中,火苗嗤嗤,烧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