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即墨郡耽搁了好些天,三兄弟并微蓝就一直住在贝柒柒的医庐,也许是因为解决了曾经的心头大患,贝柒柒对待微蓝一行人亲近了不少,正蔳谈及是否可以让他们拜见下贝维泽,毕竟一直打扰。 却见贝柒柒水亮的眼眸里尽是不甘,屈辱,和忽然之间的如释重负,冷声冷气地说:“家父他面上有墨字,怕是惊着了各位。” 微蓝闻言,冷汗从背后森森然冒出来。 察觉到四人表情,贝柒柒淡淡一笑,“没那么可怖,这些年调养下好多了,况且当年,父亲的刑罚也未受完,……诸位若不介意,倒可一见。”贝柒柒故作轻松,神情凝滞,想来那也是段不可言说的过往吧。 微蓝觉得略微口干,又抽手拖过桌上黑黝黝的漆壶,顾盼左右地找小杯子。 贝柒柒噗嗤一笑,一扫全场,“诸位可是要喝些什么?院里正煮着酸梅汤,不过,你还是饮些白水妥当些。”说着,一点微蓝的鼻子,“你若不好好养着,岂不浪费了我的照顾?” 贝柒柒对着微蓝一笑,微蓝只觉春雪怕都要融化,歪着的小脑袋一转,一眼瞥到五哥哥正萡的红色耳尖,心里因喝不到酸梅汤的委屈和无奈,就少了些。 正萡一直脸红地不敢看贝柒柒,正蔳,正葏说着客套话,气氛也算融洽,微蓝见此情此景,想着自己的心思,神游天际。 虽说她莫名其妙地被葵娘恨上,可上辈人祸及下辈,连带出张慕白和春晖这两桩事,看似解决,可内里错综复杂,微蓝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链,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她又抬头看看贝柒柒,与正萡相配,虽年岁有差,不过胜在郎才女貌,贝柒柒也算家世清白,人也素净,半点无世俗的俗媚。 只是……微蓝一凝眉,贝大夫所受的肉刑令人费解,明明是七年前已经废止的刑罚,算起来,他的运气真是不佳,还被自己的师弟陷害,再瞧贝柒柒通身清冷,想来这贝大夫自是这般教女的,……,好在洛明德算不得不太开明的家长,若是贝柒柒也有意,那…… 申时,院外的知了还在没完没了,吵得人心烦意乱,与微蓝有同感的貌似还有正蔳,正葏,在早间,微蓝一行人结束了与贝柒柒其乐融融的谈话后,兄弟三人说有事相商,撇了微蓝,就不见了。 而贝柒柒呢,一头扎进了小厨房,“乒里乓啷”地捣鼓着,动静颇大,微蓝想进去帮她,顺便打探下吃什么,反倒被挡了挡,只得作罢。微蓝闲来无事,招呼了笨笨的小丫头,放松心情,微微一笑,问:“你可愿一直跟着我?” 小丫头闻言,眼里欣喜得很,飞快地点头,那些个胆怯和故作的恭敬,被小孩气压下去,“愿意的,愿意的,除非小姐不要三丫,三丫儿愿意一直跟着小姐。”倒怕是微蓝抛弃她一样,急急宣誓,样子比蓝楠当时入党更恳切。 微蓝伸手摸摸她软软的头发,原来她叫三丫,这孩子还这样小,营养不良,以后自己一定好好待她。 …… 晚饭,面对着桌前摆放的粟米粥,清蒸芋头,蜀椒凉拌豆皮,清炒菘菜,微蓝着实有点郁闷。 虽说她一向口味清淡,而且大病初愈,是需要调养调养的,不过,她却也是久久未沾荤腥,闻着了生鱼的气息,都需得动动喉咙了,偏生得又是夏日炎炎,味蕾实在是需要,被刺激。 之前在医庐吃得囫囵,心情郁闷,也没顾得上什么。可目前,只一顿饭,微蓝就深深感受到,自己作为一名穿越者的不合格性,饭桌上的前几样菜倒也和现代无异,不过那清炒菘菜……,真真是水里捞出来的,晶莹地挂着水珠的。料想古代人因着诸多原因,是不会像现代一样着油炒菜的,连同葱都是极贵的,便只能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高唱:社会主义好。 微蓝埋头吃着,也顾不上什么礼仪,塞了满嘴的清蒸芋头,鼓起腮帮子就嚼着,可也实在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桌前的人少得可怜,贝维泽怕吓到微蓝一行人不肯出来用饭,三兄弟不知去了哪里,贝柒柒心绪不佳,而饭桌上只微蓝与她两人,低头用饭。 微蓝一脸生无可恋,未来的花花世界啊,八大菜系啊,各国风味啊,你们去哪里啦? 即便是在洛家,牛肉是难吃到的,家里饲养的鸡多是为了获取鸡蛋的,这样没水没电没网的日子,当真叫人向往吗? 况且规矩总是越发地大,箕踞是不被允许的,更别说二郎腿,带着晨昏定省,衣食住行,条条都是规矩。 虽然说,因着华熠朝的第三任皇帝太宗英明,西域的口味越发多地传入,不过寻常人家是难以吃到鱼,肉的,猪仔呢是养在厕所下面的,没有什么经济基础的家庭也只能吃些下水,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动物肝脏……。 这么想着,也就觉得,险而自己是生活在富硕的鱼米之乡,常有些鲫、鲤、蟹、鳜、鳖,换换口味,调味料酸甜咸已是俱全,又好在自己并非无辣不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又轻轻拨弄勺子推了一层略凉的粥,借着满嘴的淀粉和绿色有机食物,吞咽下去。 微蓝自想着自己个心思,见贝柒柒一直沉默,却不忘不时给自己添上几筷子,大为感动,料想着正萡若在,贝柒柒也给他夹上一筷子,估计她的五哥哥要乐得魂飞九天了。 一顿饭,不尴不尬地吃完,贝柒柒起身收拾碗筷,止住微蓝想要帮助的手,云一般地飘然而去。 古代女子活得这般不易,自己一个局外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微蓝这般想着,准备回屋,而贝柒柒倒揽了她,“一会儿,咱们说会子话?”微蓝显得愣愣的,贝柒柒添了一句,“也就是闲话几句,妹妹不必担心。” 微蓝点点头,随着贝柒柒进了屋子。 …… 终是挨到酉时,正蔳,正葏风尘仆仆归来,面色微沉,却是拽着正萡再次拜见贝维泽,道叨饶颇多,日后定要登门拜谢,便吩咐原先住在旁处的下人们,麻利却悄无声息地收拾了东西,要搬去客栈,那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三丫,蹦蹦跳跳地挤进来,连着说了好些欢喜话,陪着微蓝向贝柒柒行了礼,出了贝家大门,上了马车,行事之利落,另人瞠目结舌。 车外二哥一脸阴沉,三哥的急不可耐,并五哥的依依不舍,微蓝只觉得头皮发紧,回去客栈,怕还有什么舌战等着五哥哥,也只得放下车帘,不再去看。 出了北市只噔噔几步,马车就停下来,三丫迎上来摆好小凳子,扶着微蓝缓缓下车,套马的小二早已候在一旁,一脸喜气地询问住店情况,还很有眼色地暗示,上房正好有两间,微蓝低头走到正蔳身后,神色淡淡地伪装淑女。 听得正蔳吩咐道:“明日还要赶路,蓝儿就莫要在这儿吹风了,赶紧上去歇着,旁的,使唤这这小丫头即可,咱们现在远在他乡,不可像在家中一般,到处乱跑,不守规矩。” 微蓝眉头一压,看来他们是不想让自己知道谈话内容喽?几位哥哥心照不宣地一脸漠然,微蓝当下不敢多说,低声应下,说句,牢哥哥挂心,也就结束对话。 墙角呢,还是得听的,这三丫显然是来看着自己的,不过正蔳未免太小看自己的智商吧,只消自己说声渴了,饿了,这三丫自是被支应走了,况且,哥哥们要开教育大讲堂,自己哪儿能不去看热闹。 心思转了好久,也觉得万无一失,所以坐在房里,之后的微蓝,看着三丫,显得很怨念。 沐浴的小木桶是放好热水抬进来的,陶盆里浆好了拭脸的帕子,簏里立着自己的竹编箱笼,笥里居然冰着一应水果,分层还放着馕饼,酪浆,就连笈中都是满当当的竹制卷帘,和薄薄的几册书。 微蓝抬眼看着忙里忙外的三丫,自己难不成要说,妆奁上的铜镜不好看,从纹路到花色,都与自己的审美生异,你去重新帮我买上一个。 肚里也是大骂店家,你们又不评星级,服务这般周到干啥!熄了烛后,屋里一阵暗黑,微蓝也只能叹口气,好罢,咱老老实实睡觉去! 微蓝模模糊糊地看着窗框的形状,想着贝柒柒那些似有所指的话。 “你这样的才貌品性,日后必然会有好人家的。” “你的哥哥们对你很好,往常不要再多思多虑了。” 若说这些话是担心她,倒也不假,可微蓝总疑心,贝柒柒在暗示她什么,眼神里颇有几分,同病相怜? 特别是她的最后一句:“如果有一个人,是极好极好的,偏生的你爹不同意?那你会不顾一切跟他走吗?如果知道他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即使你不识得他,你会和他走吗?” …… 夜半时分,只余虫鸣,微蓝犹自睡得香甜,却隐约听得隔壁动静,心中一紧,立时醒来,争吵,约摸开始了。 睡在外间的小三丫,还在欢甜地吐着泡泡,在卧榻上舒服地躺成一个大字型,微蓝掩唇轻笑,替她掖了掖被子,披上件单衣,小心推开容易吱呀的门,跐溜烟跑去了隔壁门外。 起初微蓝还蹑手蹑脚,毕竟四下静悄悄的,自己爬起来偷听到底不光彩,可忽而一想,若是这儿的小二足够尽责,半夜巡逻,那岂不是会觉得自己鬼鬼祟祟这样想着,也不再遮掩,反正这具身体身量有限,连同自己想要在纸糊的门扇上戳个洞都困难,何况就算是被哥哥们发现,他们也是没什么法子的,打不得,骂不得,想着想着嘴角上翘。 房内还是闪着黄晕色,一片惨黑中格外显眼,有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出。 “阿萡你年龄虽小,却一向明理,这次到底是怎地?怕是连日奔波的缘由,这次哥哥只当你是一时冲昏了头脑,好好睡上一觉,自是什么都忘了。”声音低沉而理性,全然不是原本清润的声线,二哥正蔳也许是有些发怒了。 “二哥,小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阿萡是真心爱慕贝姑娘的,现今听得哥哥们讲,她身世飘零,命运多舛,还依旧保持这厢的性子,便更是敬佩,阿萡……” 正萡的话语未尽,便叫正葏打断,微蓝几乎不能相信说话的人是他,他说:“阿萡可知,我们洛家门前的门槛何许?门当如何?” 显而易见,这话说得虽是庸俗不堪,但到底一阵见血,门当户对,这种在中国绵延几千年的传统,哪怕是在宣扬自由恋爱的二十一世纪,也多多少少影响着很多家庭,贝柒柒的个人素质是很好,在贝维泽未犯事之前,贝家可能贫寒,到底是清贵不已,救死扶伤,名声极好,若是真能与正萡两情相悦,那么此事想成,阻力也并不太大,可是瞧着贝维泽竟是有些萎靡到吃饭都不与人同桌,亦不见生人,不诊治病人,家中事务一应大小,都由贝柒柒顶着,只能悲从中来,叹息扼腕。 洛明德的官衔不高,不过从七品,说来这门槛也并不太高,但他官职权利不小,管得就是银子的往来,加之他虽是洛家旁系庶子,明面上看,也是高门子弟,因而一路平顺地升至小官,倒也不足为奇。 华熠朝爱任人唯德,在洛明德拼搏初期,洛家树大根深,岳家还算得力,夫妻和顺,日子甜美,助力也不错,可到了微蓝的娘亲馨娘这儿,不可言说,蓝楠不了解的事情多了去,直接导致了洛明德官声受限,止步不前,好在有京都洛家压着,这厢洛明德又迎娶发妻之妹,许多事也就圆了过去,便是听闻他最近又被推举,即将外放,似乎是去芝城。 林林总总算下来,贝柒柒和正萡的事儿,可能性几乎为零,不过微蓝其实很想说,这群自傲的男人们眼高于顶,真是没发觉一个重要的,且极为可笑的点吗? 人家姑娘有欢喜你吗?真真好笑!哪怕对象是五哥哥正萡,微蓝也断然是要给他泼这盆冷水的,别自作多情好么! “三哥明明知道,那贝先生是被栽赃陷害的,不过是不事权贵,一身傲骨,却落得如此下场。”声音虽有愤愤不平的意思,可到底失了原先的底气。 “阿萡,阿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在家中是幼子,此次出行,阿爹也和愚兄透露,蓝儿是他最小的孩子,望我们好好照顾她。那贝姑娘确实可敬,八岁便随父上京,愿以一己自由换父亲平安,其心可悯,还感动吾皇,废止了肉刑,实在是女中豪杰。另我和你三哥还打听到,去京路上,这姑娘不埋不怨,尽量呵护父亲,寻来食物与父亲先食,水叫父亲先饮,面对父亲何不生男的怨怼,从不怨愤,悉心照料,足以证明这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姑娘,” 正蔳忽然一顿,微蓝屏住呼吸,自己莫不是被发现谁料房内一声拍手,“好个小滑头,半夜出来玩耍,”竟是被正蔳拍死了一只蚊子?可微蓝总觉得,二哥这一语双关,用得颇好啊!硬着头皮,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而入。 只正萡有些诧异愕然地对着微蓝,想来其他两位是早就发现了。 正葏踱步而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丝质的小褥子,给微蓝披上,抬手一指坐榻,“去那边听罢。” 微蓝再不敢耍小聪明,安安稳稳坐好,亮亮的眼睛盯着正蔳,等着他继续说。 “这贝姑娘原是有亲事的,还是指腹为婚,两家是世交,交往甚密,可此事一出,对方就反了悔,觉着贝姑娘的本事太大,乖觉自家配不上,那贝先生虽是免了肉刑,到底晚了些,脸上已是刻下墨字,虽只有几笔,到底是……” 许是考虑微蓝在这儿,有些后文不好明说,正蔳脸上情绪略压了压,继续陈述,“婚事不了了之,乡间里坊是常年受贝家恩惠的,可到底是谣言满天飞,贝姑娘被坏了名声,婚事自然耽搁下来,不过贝姑娘却是从来不恼,别个说她,从来不辨,长久往复,也就没什么人寻衅。” 提及此处,微蓝看到正萡的双拳紧曲,整个人像是恨不得帮贝柒柒受着,本应觉得开心,却不自觉微垂眼眸,用长长的睫毛盖住自己疑虑的目光。 “贝姑娘是家中独女,前头的几个都是姐妹,却是都早夭而去,唯她一人存留下来,本就是上无兄弟,也无舅家帮衬,是以拖到了今年初及笄,也无人问津。” 微蓝听到这儿,长长叹一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又比谁更快活? “二哥,阿萡愿意……”没待正萡说完,微蓝起身跑到他身旁,给了他一下子,力气不大,却叫正萡蒙了蒙。 微蓝听得自己凉凉的声音流出来,“你欢喜她,你有多欢喜?还不是看中皮相!” 微蓝一向觉得一见钟情太不靠谱,一瞬间的眼缘如何与一辈子的长度相抗衡,徒生怨偶罢了,近了说有司马相如与那当垆卖酒的卓文君,稍远些有张学良与不要名分的赵四小姐,足可见女子是多么卑微,低到尘埃里,门当户对,或利益结合,到底是能够得个相对安稳,也不知自己今后会如何? 正萡低头没有争辩,想来作为视觉占据第一要义的男性,他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可他忍着怒气,等着微蓝说完,足可见真心也是有上几分的。 “女子世道艰难存活,家中依附父兄,出嫁依附丈夫,夫死附子,五哥哥你想做贝姐姐的依靠,这很好,可是你若只是一时冲动,却叫女儿家如何是好,她虚长你两个年头,此事传开,依照她本有的谣言,你想叫她的名声坏去哪里?勾引不经事的少年?恬不知耻?纵是她不在乎这些个虚名,若你爱重她,便是要在行动上,她需要什么,不要什么,仔仔细细,周全考虑,断不要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否则此事若不成,于五哥哥你,不过一件年少时的风流韵事,可你断送的,却是人家姑娘的一生,最后”微蓝一顿,艰难起来,用嫩嫩的小手绞着自己的衣角,有些话,该不该说呢?“你不能只看自己,贝姑娘怎么想的,你却是不知?” 这句话说出来,微蓝倒是懊恼,双目一闭,整个人都有些颓。 正萡却是突然抬头,镇重地扫向屋内的另三人,“有朝一日贝姑娘若愿以身相许,阿萡必历经千辛万苦,护她一世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