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郡的风是极湿润的,常年光照充足,还雨水充沛,且河道众多,港口丰富,端得是一方水乡的良好配置,加之洛明德的官职虽然有限,却是掌管一方贸易。 同时也是祖宗保佑,洛家代代还算精良,从被推翻的前朝至今,因经营有术,而产业颇丰。是以,在微蓝渺渺的五年记忆里,日子过得还是挺舒心的,虽然偶尔出些无关痛痒的小意外,不过,也只是无关痛痒而已。 这样良好的自我评价,蒙蔽了她好些年,以至于现在躺在这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忍着因落水而持续的高热,她还是有点没搞懂,怎么的?她就被一个嫁了四年终于嫁进家门来的“小姨”给KO了? 不过,身为一名非古代住民,作为一个“冒牌货”,此时她脑子里虽然木木的,警惕之心却半分不敢少。 车厢里空间狭小,掀帘式的设置,捂得车厢里一丝风儿都不漏,马车又颠簸厉害,本就敏感的微蓝,胸口蹿过一阵恶心,又无奈腹中空空,也没什么好呕的,便只能一遍遍努力压制着。 至于为什么要压制这股恶心呢? 缘由不过是车里还有两人,一人抱着她,一人坐在他们的对面,正在谈话。 “二哥,我们去京都还有些时日吧,瞅蓝儿这个状况似是不好。”不用分辨,这抑扬顿挫的声音,定是微蓝的三哥正葏,平日里这厮尽跟着葵娘算计自己,没成想还能这么关心自己。 “蓝儿活蹦乱跳的时候,你非和她抬杠,阿葏,你也毕竟虚长她七八个年头,过两年便是弱冠,可不好再这般不知轻重了,况当初馨夫人……。” 声音戛然而止,微蓝感受到自己的面上有什么东西扫过,不一会儿,一只凉凉的大手罩过来,取走自己头上有些热度的帕子浆了遍凉水,又覆上来。 “光顾着和你说话,且叫车夫停上一停吧,舟车劳顿,蓝儿怕是受不住,你去叫郎中再来瞧瞧,汤药进的不少,怎的半分不见好?” “那二哥且在这儿看着蓝儿,阿葏去去便回。” 马车终于停止摇晃,车帘忽然被掀起,微蓝虽做好了准备,却仍旧是被亮光刺了眼,虽说,她的眼睛闭得严丝合缝,呼吸还算平稳,看起来是熟睡,也不过是看起来。 “精神头算是被补足了,洛六小姐可要醒上一醒,现下什么年头可还记得?”声音润作玉石,倒是充满调侃意味。 微蓝不敢再矫情,赶紧睁眼,对着正抱着自己的二哥正蔳无奈一笑,“二哥可是早就发觉了?不就是宣德二年呗。” 一边用自己小小的手掌揉揉眼睛,摘了头上不顶用的帕子,没好气地扔进一旁的瓷盆里。 微蓝是刚刚对话的这对青年的第一任继母馨娘的孩子,微蓝虽是得叫他们一声二三哥,但实在算起来,他们与她,也不过是同父异母,且年龄差距又大,所以即便是馨娘在的时候,已是不太在意她,更别提馨娘已经香消玉殒了。 不过说到馨娘,这南郡洛家的第二任夫人,当初真是风头很劲,但过了好些年,传闻什么也淡了,还真是无什么可聊的。微蓝只隐约了解到:这位夫人贞烈果决,似乎是因着什么不太好的原因,也不等自己唯一的小女儿长大,就自个放火,把家中别苑的一栋楼子,同自己,烧了个干净。 微蓝想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手小脚,叹口气哀怨,不过十岁的孩子,日子怎么过得这么惨? 眼前的俊朗青年呢,见她皱起眉头,呵呵一笑,揉揉她黑亮的头发,“在想什么?不算太早,也不算太晚,不过是阿爹常有训,点到为止,面面说破,岂不无趣?” 微蓝气结,收回思绪应对眼前,颇为不爽地鼓起腮帮子,本能地反驳。 “你们这样好没意思,五年了,我也不小了,我娘亲的事,何必都避而不谈?还有葵娘!总变着法儿地埋汰我,说我同我娘亲一般,不过是粗鄙的蛮夷丫头!”说着眼泪似要不争气地落下来。 环着自己的男子,也一丝慌乱,手颤了颤,“小姨她……可还同你说了什么?” 微蓝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黑白分明,如同镜子般,将男子映照出来,却见他观察过微蓝神色,清朗一笑,“蓝儿你一向聪明,旁的不说,就看阿爹对你的态度,你觉着,葵娘说的话,有几分在理?而且……,他略一停顿,“小妹若是在意,凭借你的急智,葵娘她,现下还能这般舒坦?” 一瞬的尴尬击中了微蓝,她一凝神色,一向以为这二哥只是潇洒,没成想,也是个人精!眼前此人,看过去,也不过二十出头,微蓝闭目算上自己总共享有的年岁,也只有不禁叹气的份了。 不由得,微蓝傻笑一下,她是怎么把自己折腾到这分田地的? 其实算不清是什么时间了,唯一有印象的是,自己在画室画着毕业创作,却是又迷迷糊糊地倒在画室里,醒来就到了这儿——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感觉和现下一般,整个人都是软软的,模模糊糊地能看到身前有人,有人在急声交谈:“细妹……惊之啰嗦。” 对了,忘记说了,当时微蓝是叫蓝楠的,一名即将毕业的女研究生,耳边鸟语似的对话,使她本能地想揉揉眼睛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全身绵软,愣是抽不出任何力气来。 似乎是周围的人终于感受到床榻这边的动静,就听一声清脆男声:“六妹子响了。” 直觉告诉蓝楠,这恐怕说的估计是自己,可是,自己怎么会在这儿?明明,明明是在画室改毕业创作,鼻息间还似乎有那恶心的松节油味,可是距离自己不远的,貌似可以称为立柜的物什,又是什么? 上面端放着的漆器,明显的胎骨制法,黑底红边,形制上看是明显的鉴,又金银错似地锥出流云纹做为口沿,这鉴中间描绘的是?什么人物故事? 不对,蓝楠紧张地眨了眨眼,没有干涩的痛感。不由皱眉,她没戴隐形眼镜?可世界居然也如此明晰? 本想要“欢快”地鉴定完房内所有物品,顺便复习下前些时间随手翻得那本工艺美术史,缓解下自己不安的情绪。而没等她做完这些,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就将她搂在怀里,嗯,此刻她只想喝口水保持一下淡定。 那男人突然开口,温和地看着她:“细妹响了……”面上的三络黑髯挠的蓝楠脸,痒痒的,话也说得让蓝楠想要发笑,可是这样不定的局面还是低调点吧。 想着想着似乎又一人切摸着蓝楠的手腕,说声:“么相干,嗷嗷睡母聊,……”。 唔里呱啦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如此陌生的环境,引得蓝楠莫名其妙地想哭,只一瞬没忍住,便是倾盆大雨。 蓝楠还能及时透过耳朵去听,声音之凄厉简直不可言说。 哭着哭着,她还在想,这该死的松节油,改幅毕业创作就直接让自己过劳死了?眼看研究生就快毕业了,才完成的那组作品正好在和拍卖行接洽,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是哭都觉得不解冤。 又想到自己因为某些不具名且不需要在乎的原因折腾了许久,还把自己的小命折腾得换了种形式,就真是想甩自己几个耳光了。 “你也不必忧心,瞧瞧你还病着,小小年纪就爱这样不放过自己,慧极必伤你可是懂得?”男子看着微蓝越来越打结的眉头,好心宽慰着。 微蓝回过神来,几分好笑,娇俏回应道:“是,是,是,二哥说得极是,我这般自作聪明,还无知无畏的傻,倒是面面都看不出聪慧呢。” “哈,哈,哈。”他又是一阵朗笑,“小丫头一个,老气横秋作甚?左不过三年,你便要议亲,去的是本家,又非表亲,乃是大张旗鼓,美其名曰得教导你,自然断断不会是送你去火坑,阿爹虽年岁不小了,可身子骨向来硬朗,再来二十个年头都没什么打紧的,你慌个甚?况且……” 本家?表亲?还议亲?有点接受无力的微蓝匆匆以手抚额,假装镇定,古人这般早熟,作为哥哥,和未成年的小妹妹说这些,真的好吗?而他之后的话,似乎还未说完,微蓝咽了下口水,小心听他说。 “况且选秀这档子事,也是轮不上咱们的,皇上贤明,两年前登基后,也是不好女色,宫中娘娘也并不太多。以妹妹的品貌,未尝不是条好归宿……。”微蓝闻言一抖,愚昧啊,她这段数,哪里能去宫斗?话说,先贤妃,当今太后于娅松之子任雅志登基已满三年,无奈子嗣凋零,还没蹦哒出个儿子来,下面的一群老臣,可是急白了头发,奏请皇帝扩充后宫。 有消息称他今年便要充盈后宫,大选良家女子,此例一开,照常算来,微蓝刚好应上下届选秀。微蓝不由悲从中来,可好在这位皇帝口味清雅,颇喜琴音,还就爱那满腹才名的闺秀,就只遴选六品以上官员家中女儿。 所以,对于从五年前,由从五品金曹被贬为如今南郡从七品主奏议事的便宜老爹洛明德,微蓝只能在心里默念,我并没什么意愿成为一代妖姬,倾国倾城,洛老爹,作为你能别升官发财吗? 这厢,二哥正蔳仿佛还要教导她什么,微蓝赶紧止住他的话头,“二哥,蓝儿觉着,热气有些上头,三哥请大夫怎地请了这般久啊?五哥呢?” 微蓝急切地想打破这个局面,闷气的空间中,正蔳刚正的眼神,和微微上挑的唇角,都让微蓝气短,她啊,气场实在是弱。 “行,蓝儿有令,焉能不从啊,哥哥我这就去把阿萡叫来,他陪着你,也算稍许合适些,你也有十岁,有些大防,是要注意起来。”嘴里叼着这话,却是半分未有挪步的意思,只玩味地扫视微蓝。 微蓝心中大骂他恶趣味,也不能发作,直起身子要推他出去,本是惹得洛正蔳玩心大起,却见他眼神一触微蓝手腕,刹那收手,木着脸出去了。 惊奇之余,微蓝瞥眼看看自己手上的翠色链子,举起手来摇了摇,就懒得再做探想了。 不过,正蔳倒是贴心地给她在车帘和马车窗框上留了条小缝,许是怕她闷着,特特留下的。 坐了一会儿,微蓝只觉着,自己的身子更是软了,连同动弹都难,可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其中的丘壑早可绘出一幅山川图了,忙费力地去摸水囊,等最终喝下一口,才发现,自己早就挣出一身水汗。 于是只得无奈地一头倒下,迷迷糊糊间她还拿手比划着乱七八糟的关系:她此次,被新娶了第三任媳妇的便宜老爹,打发到地理位置京都的同族族长家中,说是要让她接受教导。要说这位族长,虽算不得权倾朝野,却也是名声在外。 京都洛博简,簪缨世家洛家第N代(N为不可考未知数)嫡长子,在家中行二,年轻时那叫一个潇洒俊逸,他最为世人称道的,倒不是过人的才华和家里高高的门槛,反而是他与其妻吴蔓蔓的一段天定姻缘。 吴蔓蔓,乃是广玉长公主和定国公吴建章的嫡女,上有两兄,少女时代也是媚骨天成,提亲的人家络绎不绝,可长公主透漏出的意思是,“我家姐儿可是个有福的。”吴家手握重兵,深受皇上器重,这有福?于是吃瓜群众猜测,这么漂亮的姑娘,莫不是要去宫里当娘娘? 哪知琼林宴上,洛博简巧遇吴蔓蔓,两人一见钟情,随即订下婚约,一个簪缨世家,一个武学世家,正所谓文武兼济,成就了一段美谈。 婚后二人依旧亲亲热热,虽迫于无奈,洛博简还收了几房小妾,到底子女都出自嫡支。 长子洛元,刚刚说上亲事,准备娶得是贲阁老家的次孙女琳儿,听闻此女落落大方,且饱读诗书,肤白胜雪,优雅端庄,至于微蓝是怎样得到这样细致的坊间八卦的,全然是因为她那少年气的三哥,他与这洛元求娶的是同家小姐,琳儿之姐,贲阁老的长孙女珝儿。这些且先按下不提,来看看次子洛康。 年岁上也就初高中的样子,至于此人的详细信息嘛,暂且情报有限,不予置评。 最后说说幺女洛蕴笙,与微蓝同龄,巧的是,生日只略差几日,算起来微蓝得喊她一声姐姐。因是二房幼女,聪慧漂亮,且又是京都洛家嫡支这代的女儿家里,年岁最长的。要说这京都洛家也是奇怪,庶支的大房,一连生了七个女儿,可嫡支的二房和五房呢?却只各得一个女儿,所以洛蕴笙一出生,就顶着嫡长孙女的头衔,在家便极为受宠,…… 微蓝越想越头疼,她才刚刚适应南郡生活,过得惬意无比,怎的老天就突然给了她一个京都副本?不熟悉的人事,一切推翻再来。那么,她现在回去和葵娘握手言和,还来得及不? 忽闻车外一阵骚乱,微蓝伸出头去,似乎是随行帮自己医病的白大夫,三哥,五哥正拦着他。 有剑拔弩张的气氛,微蓝支起手臂,放在马车的小窗沿上,只听得那白大夫一声大喊,“三位公子何必与小人为难?眼下进入了即墨郡,葵夫人应承了小人,到了即墨,在下便是自由之身了。” 微蓝定定看着那条小缝,不远处的哥哥们,一个个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禁叹道,好一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被葵娘推下水,没与她计较,倒是葵娘,一出门便整出这些妖蛾子! 所以,自己是没大夫帮着治疗了?那有谁能告诉她,风寒这种东西,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