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不肖一小会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那鹅黄宫装的小宫婢跑进来,跪在地上说丞相已经到了。 容婴画眉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心下生疑,她不是都已经让他不要再来了么。“丞相现在在哪儿?”她问。 “大人不方便进来,就在偏殿等您。” “好。”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容婴唇角轻轻翘起,看上去心情很好:“你先下去吧。” “记得守在门口,不要让其他人进来了。”她轻轻的补充了一句。 “是。”那宫婢退出去的时候,又忍不住偷看了一眼那张冷艳风情、娇媚到极致的面容。娘娘天生丽质,很少这样精心妆扮。难道,今日果真是要与丞相…… 她没有再敢往下想,立即往未央宫那边偷跑过去了。 顾觉卿一直没有进内殿来,容婴也没有去管他到底在哪儿。 以他的手腕,大抵就在暗处。算计起人心来,恐怕比她更周密吧。 徐嬷嬷很快传了消息进来:“已经有人偷偷送宁王殿下进宫了。” 容婴看了看信笺,复又放到烛火上烧了,淡淡启唇:“让宁王殿下藏在偏殿,稍候片刻吧。” 宫人领了命,悄悄退出去,阖上了门。 半刻以后,来的是陛下的銮驾。仆妇慌忙禀报:“娘娘!陛下过来了,看上去龙颜不悦啊。” 容婴没有理会。 禁卫军包围了昭仪殿,顾缙云一下了车驾便往里走。 满院的宫人跪了一地。听到动静,萧唤婴这才放下骡子黛。唇角撇了一下,披衣而起,向外而去。 顾缙云连座都来不及落,径直往内殿来。未央宫的内侍分列在两侧,堵住了昭仪宫有出口。 容婴咬唇,轻吐出几个字:“陛下怎么来了?” “萧昭仪,你做了什么?”他的语气冷淡极了。 而跟在顾缙云身边的那个盛装女子,不是萧唤宁又是谁。 轻轻收回目光,容婴重新垂下眼睫,不疾不徐,语意戏谑、又委屈:“怎么,陛下。如今连这个时辰。陛下也要带着您的新夫人,在臣妾面前示威么?” 顾缙云脸色冰白:“朕问的是什么,你心里清楚得很。” 容婴贝齿微咬,眼底似乎有些慌乱无措,惹得顾缙云都不好再说出重话来。一双秋水剪瞳,语调轻软,“臣妾方才已准备睡下,就见陛下这么风风火火的来。难道是陛下改变主意,不想要妹妹,反倒舍不得臣妾这昭仪殿了?” 顾缙云声音一哽。 容婴的发髻松散开了,泼墨般的长发堪堪垂落。仙姿中又带着几分娇媚。尤其是在禁庭隐晦的光晕中,更显得冰肌玉骨、冷风送香,哪里似凡尘中的人! 分明容貌如此勾人,她的神情却柔弱又清冷,几乎拒人于千里之外。看得顾缙云心底一沉,掩在袖袍下的手几度握紧,复又松开。 顾缙云忽然就不想这么多旁人在这儿看着了,命禁卫军全都退出去。内殿的气氛缓和不少。 “昭仪今日见过丞相么?”他沉声问。 容婴轻轻柔柔道:“自然没有。” 萧唤宁脸色发白,她明明在撒谎! “当真如此?”顾缙云也默了一下。 桃花眼微微抬起,容婴一脸无辜,轻轻的道:“不过是一个丞相,臣妾想见也就见了,自然会承认,何必瞒着陛下?” 那些内侍出来,低声禀道没有里面并看见丞相的踪迹。顾缙云的神情这才松缓了些,有些质疑地看了萧唤宁一眼。 萧唤宁下意识后退一步,呼吸几乎都凝滞了。勉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才说:“姐姐,方才妹妹听人说在昭仪殿见到了丞相。觉得姐姐与外臣深夜相见不妥。也是担心姐姐,这才带着陛下来看看……” “哦?”容婴抬了抬眸,轻轻开口:“所以,究竟是哪个宫婢嚼的舌根?妹妹,你难道因为一个宫婢,就不相信你的姐姐了么?” 萧唤宁咬牙:“回头妹妹定要杖毙那个贱婢!” 顾缙云几乎是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唤宁素日里不是很温柔的性子,他心底倒有些诧异,为何对待下人倒是如此狠毒。 容婴也不再过问,眼波流转,停到顾缙云身上,轻声说:“所以,陛下,到了现在,你还有事么? 顾缙云唇角一抿。现在既然找不到丞相,他似乎也没有再停留下来的道理。 只是看见她这样出现在人前,吸引着其他人的注意,他就很不舒服。哪怕现在剩下的都只是些宦侍,他也觉得难以忍受。 “唤婴,”唇角轻轻抿了一下,他温声道:“你是昭仪,朕难道还不能留在这儿么?” 少女撑着脑袋,声音轻柔如水,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感伤。“臣妾这不是担心,陛下会冷落了妹妹么。” “——臣妾还觉得,您还应当给妹妹封一个夫人的名号。”她眸子低垂,有些惋惜:“妹妹如今还是宁王殿下的人,出入宫中多有不便。若叫那些朝臣听了这些宫闱秘事,指摘妹妹的不是,臣妾也是要心疼的。” 萧唤宁脸色轻轻一变。 萧唤婴什么性子,她难道还不清楚么。自从她夺走了陛下,萧唤婴心中大抵恨得紧,怎么可能还主动给她请封! “妹妹,”容婴唇角轻轻上翘,水汽迷蒙的眼底有些揶揄,很认真的道:“本宫还觉得,你伺候陛下如此辛苦。姐姐这个昭仪的位置,也应当让给你。你说呢?” “姐姐!”萧唤宁的瞳孔微微收缩:“姐姐误会了,妹妹从来就没有妄想过这些。” “别紧张,”容婴淡淡一笑:“姐姐不过随口一说,毕竟最后看的,还是陛下的心思。” 萧唤宁看了顾缙云一眼。 可顾缙云心里忽然有些没来由的怒意。 最近见到萧唤婴冷若冰霜、一点不在乎的样子,他身为君王,竟也会觉得难以忍受。 ——生着这样一张脸,她难道从来就没有清楚过自己的身份么!这么喜欢出现在人前,还已经是天子的女人。真想将她锁在这深宫萧墙之中。 容婴察觉到他的脸色不好,想着今日这件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了。不过好在,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撑着下颌,眨了眨眼,不着痕迹的结束了话题:“——不过,话说回来,妹妹如今身在宫中,还有陛下处处关照。姐姐也放心呀。” “昭仪。”顾缙云眉心微蹙,冷淡的打断她:“你还是先将自己的事顾好。你身为后宫之主,不可能永远只是昭仪的位分。为何不修身养性,先学学如何做好一国之母。” 容婴眼睫缓缓一动,似乎有些迷茫,“臣妾一直都是这样的性子,难道陛下连这都忘记了吗?” 顾缙云喉中一噎,觉得无法与她继续交谈,心里又堵得慌。嘱咐了宫人几句,便转身而去。 耳边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句“恭送陛下”,他有些沉不住气的揉了揉额心。 而萧唤宁全身都像是冰冻了,许久缓不过气来。 ——方才陛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已经准备将后宫之主的位置送给她了么! 她和萧唤婴从小开始就地位悬殊,所以才什么都想和她争,地位、夫君。甚至,在萧唤婴被封为昭仪以后,她不甘心的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皇后之位她想都不敢想,陛下却对她拱手相送。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抢赢的那些。萧唤婴或许……并非是得不到,而只是不在乎,仅此而已。 直至帝王的銮驾驶出很远,容婴这才吐出一口气,让人收拾一下殿内的东西,嘱咐:“请宁王殿下出来吧。” 话音未落,已有一位锦衣玉带、清隽俊秀的年轻公子从偏殿中走出。他的神情还是很温和,脸色却苍白得像一张纸。 容婴倒觉得已经比她想象的好多了。 宁王曾是有名的孝子,遵从母妃的心愿迎娶了萧家的女儿。却没想到自己的正妻会被皇兄抢进宫里。君臣之间泾渭分明,即使知道了,也一个字也不能说。 “昭仪娘娘,”站定以后,他神色温柔,声音很轻:“所以,娘娘就是让我来听这个的么?” “并非如此。”容婴抬眸,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本宫还想好心提醒一下殿下,纵使心如死灰,也不忘记,殿下现在,还是可能一不小心就丢了自己的性命的。” 宁王淡淡问:“什么意思?” 容婴轻笑:“你皇兄是君王,他日若要光明正大的将你的正妃留在后宫里,你觉得,还会容得下你的性命么?” 宁王神情隐忍,却叹道:“……可他是天子。”身为臣弟,难道还能对君王心存二心么。 容婴眼睫垂了一下,掩下了丝丝缕缕的娇媚之态,似乎觉得宁王的态度简直称得上有趣。“哥哥与自己的正妻私相授受,殿下竟还想着为臣之道?你这么自持守礼,从不想着反抗,难怪会被他欺负哦。” 她不懂这样的男人。 宁王出声问道:“那娘娘想怎样?” 容婴眨巴了一下眼,从台阶上走下来,一字一句:“本宫想问殿下的一句承诺。将来,若是有人行废帝之举,殿下你愿意说服宗亲支持么?” 在当朝以孝为先,皇太后的地位不容轻视。皇帝若是失德,行事无端,太后是有资格废掉皇帝的。前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更何况,如今权臣环伺,大司马、丞相府,到宗室割据。顾缙云的皇权,原本就不是一家独大。所以他才会隐忍多年,就是为了拔除这些威胁。 宁王指尖有些僵硬,忽然抬眸,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这个女人,真是胆大包天,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早听闻这位昭仪娘娘的名号,坊间传闻的,都是她千娇百媚的容貌。不过但凡是端方君子,对这样的女子素来没有什么好感。 如今一看,心机更是极深。 这么危险的人,也难怪……陛下不喜欢她。 察觉到宁王的迟疑,容婴也没有放在心上,短暂的一笑,语意轻柔:“殿下如若还没有想好,也不必担心。本宫不会强迫你做什么的。” “——在此之前,本宫更会好好替你照顾你家王妃,等着殿下。”她有点戏谑的看了他一眼,眼尾湿漉漉的,透着些不相衬的澄净。 宁王下意识握拳,额上有青筋凸出,“臣若是想好了,会回答娘娘的。” 说完,似是无法忍耐今夜的事,转身离去,步子很快。 宁王才走,并没有多久,徐嬷嬷边慌忙进来,说丞相大人在偏殿等着她。 他一直都在这儿,容婴知道,却又有办法让内侍找不到他的踪迹。 可想这宫中有多少都是他的人。 容婴向四下看了看,浅棕色的瞳孔缓缓眨了一下,轻声揶揄:“丞相大人今日得罪人了,居然这么戏弄他们那些人,害得人家白跑一趟。” “娘娘。”顾觉卿抿了抿唇,脸色苍白,极少露出这样凉薄的神情,“一个大司马府的养女,臣还不会放在眼里。” 很好,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不会行礼,现在已经对着她自称“臣”了。 容婴觉得顾觉卿今夜的状态有些变化,变得倒是叫人更有兴致。 “本宫让大人不要进宫,”指间随意拈起一册书,少女慵懒的软声道:“大人却还是来了,本宫能知道为什么吗?” 顾觉卿倒也没多说什么,上前几步,接过她手中的书册,扔掉在桌案上。在她雪白柔软的后脖落下一个吻,他的声音很淡:“臣放心不下娘娘。” 原本是只是想来看看的。 不过他确实看出了,陛下的心性虽然凉薄,对这个女人,却并不是完全无心。 而最重要的是,萧唤婴赌对了。皇帝对她若有若无的在乎,竟然会让他心中这么不舒服。即使那日在昭仪殿做出那样的事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心绪,更别说是对一个皇帝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啊,随便勾一勾手指,就能让多少男人心悦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