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开学特别早,不过正月初八就通知学生开学上课了。有几个人特意打电话到教育局举报,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 顾石这学期尤为冷静,上学期的焦虑已经随着踏实的进步而消失不见。卫途深也算是认真——认真陪着顾石上学。 中午的时候,大家都在教室安静午睡,或是有人偷偷玩手机。卫途深走到走廊上,可以看到学校后面的山上,梅花遍野,暗香浮动。卫途深独自在那里想事情。 过年的时候,狗爷打电话来和他聊天,卫途深表现的对狗爷的处境一无所知,但是比平时稍显的沉默寡言还是被狗爷察觉。卫途深借口感冒了嗓子不舒服草草结束了电话。 卫途深也想明白了,在狗爷的立场上,那时候,他做的选择的确是唯一的方法。 可还是觉得心酸。除了对狗爷的怜悯,更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懊恼。卫途深很害怕,他一度以为自己比以前浑浑噩噩的样子强得多了,但是在生老病死面前,还是显得孱弱。 没能护住父母,没能守住狗爷,卫途深害怕,害怕有一天意外也会让她失去顾石。 卫途深想了良久,悲哀地发现唯有金钱暂时万能。 顾石是知道卫途深一下子是不能从狗爷的事情中走出来的,不过她只是以为这仅仅关乎友情而已,对于卫途深的恐慌,她没有往深处去想。 后来,卫途深只要是不上课的日子,都不见人影,甚至有时候缺课,周末更是早出晚归。他不和顾石说自己在做什么,顾石按捺住自己好奇也没有发问,只是看到卫途深,有时候鞋子上满是泥泞,有时候脸上还带着一些油彩,有时候汗流浃背地回来,到家以后汗都凉了。沾上床,倒头就睡。 顾石去了一趟银行的时候,才知道卫途深这些日子多么拼命地打工。 辛苦都写在余额里,每一分钱都对应着十分辛苦。 这段时间卫途深和顾石除了在学校,别的时候都没有说上几句话,顾石把买手机的计划提前提上日程,不要名牌,不要上网,只需要发短信和打电话,在这个时代,这样的手机出乎意料的便宜。 顾石边背着自己的新号码,边往家走,回家路上,在街口看到卫途深骑着车飞驰,外套的拉链都来不及扣。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家里的伞之前破了一把,唯一的一把被顾石带出门了,顾石喊卫途深,但是他没有听见。一冲动,顾石赶紧打车跟上。 卫途深骑着车在车流穿梭,出租车紧跟其后,一路上堵车,反倒没有自行车在人流车流中穿梭自如。顾石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那道背影,待到卫途深的车驶向一个商场,顾石也急忙付钱下车。待到她在看时,卫途深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自行车孤零零地被锁在停车点。 顾石只好走进商场寻找。可是哪里都没有卫途深,顾石站在四楼的一端,整个商场是船型的,顾石因此可以把整个商场收入眼底。 眼睛都看酸了,卫途深还是不见踪迹。 顾石叹了口气,慢吞吞走出商场。商场外面有很多舞台,商场里的品牌经常在这里做活动吸引顾客。 今天的活动是一个牛仔品牌的春夏新品走秀。顾石不过随意瞟了一眼,就找到了卫途深。 不是顾石的视力太好,只是卫途深此时的光芒无处隐藏。四月初,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怕冷的人还穿着羽绒服,风很大,一点也不醉人,即使是台下的观众,也不停地搓手跺脚。只有台上的模特,穿着短袖和牛仔裤走的神采奕奕。 顾石就站在那里,看到卫途深换了一套又一套夏装,每次出场,下面举着手机的女孩子就发出一小阵欢呼。 顾石松了口气,她知道卫途深这么着急是出来做兼职,她害怕看到卫途深干脏活累活,害怕看到他干不该干的事,害怕他被人训斥,害怕他点头哈腰。虽然她能猜到卫途深曾经这样干过,但是没看到的时候,内心总归不会十分心酸。想着,顾石忍不住迈动步子走近。 走近了才知道,卫途深的皮肤被冻到有一点发青,血管隐约藏在皮肤下,却被台下的观众当做是性感。短袖很薄,稍有些修身,稍稍勾勒出以前顾石很喜欢的卫途深的身体,很养眼,卫途深当之无愧地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但是顾石也看到了卫途深稍显僵硬的手臂、发青的指甲盖还有咬紧牙关依然细微抖动的下颌,她也看到了台下观众紧了紧围巾却还是望着台上衣着单薄的模特兴奋不已的表情。 顾石心里一沉,跟随卫途深来到后台,工作人员忙个不停,无暇顾及她,她找到卫途深,弯着腰搓手,鼻子通红。 是,所有的模特都是这样,在后台穿着夏装,瑟瑟发抖。只有一些有经验的,会准备一个保温杯的热水,或者热水袋,看起来对这样的工作已经习以为常。 谁都可以这样,但是卫途深不可以。 “和我回家。”顾石快步上前拉住卫途深的手,语气虽轻却不容置疑。 手里握住的仿佛是一根冰棍,顾石鼻子一酸。 卫途深的脸上浮现出诧异,一时间不明白顾石怎么会在这里。 “那边的人!赶紧的!准备上场!”工作人员指着卫途深这边的几个模特大声催促,很不耐烦。 之前聚在一起的模特早就换好了衣服,排着队往一边走。卫途赶紧挣扎着要过去。 “不许去!我们回家!”顾石盯着卫途深,任谁都可以感觉到她语气的决绝。 “那边的!什么人!你们赶紧去处理一下。”带头的指挥着两个人去赶顾石,“还有那个模特!还不快去候场!”语气不善。 “顾石,等我一会儿,等下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家。”卫途深边往候场区看,边扭动手腕想要挣脱出去。 顾石死死拉住卫途深,继续往外走。 “顾石!”卫途深着急起来,更用力地挣脱,一时间顾石就抓不住他。 “我走完就回家!”卫途深摆摆手,往候场区跑去。 “卫途深,你别这么幼稚。”顾石的声音又急又冷。 卫途深脚步微微一顿,没有转头。 工作人员请顾石从后台出去,顾石没有理睬,直勾勾地看着前面候场区的卫途深。 没有得到一个眼神。 顾石走出后台,有些失神,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天空中居然开始下雨。 伞在包里放着,顾石撑开它,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女朋友?没事吧?”嘉华全程都站在一边,待顾石走之后,拍拍卫途深的肩膀问道。 今天有个模特临时缺场,嘉华立马就想到了叫卫途深。卫途深想到之前的事,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但是斟酌了一番,还是同意了这份工作。 “没事。”卫途深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是忐忑,毕竟顾石从来没对他用过这种语气说话。 —————— 回到家,餐桌上还摆着顾石出门前叮嘱卫途深记得吃掉的热腾腾的肉包和牛奶。 顾石想和卫途深好好谈谈,但卫途深一直没回来,和之前的几天一样,整天在外面工作。 顾石不去想他,专心致志地背英语单词。就这样什么也没有吃,一天都是,机械地背着英语单词。 直到院子里传来动静,顾石抬头,时钟指向酒吧下班后的时间。顾石看的有点失神。 不一会儿,房间门被推开。 “顾石顾石顾石。”那人从后面抱住顾石,撒着娇,身上带着烟酒的味道。 “今天怎么没有给我准备夜宵,我今天都淋雨了,好冷。” 回答他的是顾石的沉默。 “看,给你夹的娃娃。我夹了两个,一个给你一个给雨生。是美少女战士里和你很像的水星还有里面那只猫咪。”那人献宝似得把两个玩偶贴在顾石脸上。 顾石手一挥,娃娃就掉在了地上。 后面的人呼吸都静了,半晌,再没有任何动作,转身,走出房间,扣上房门。 房门关上的一刹那,顾石整个人都泄了气。眼角瞥到掉落在地上的娃娃,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忧郁,躺在那儿,孤零零的。 这是顾石和卫途深的第一次冷战,开始的很快,结束的很慢。 两人各自赌气,谁也没有道歉。 卫途深隐约知道顾石不喜欢他做兼职,但是他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 顾石和卫途深很像,他们都想为对方无穷无尽的付出,纵使自己苦点累点,也不愿意对方一脚踏入这纷乱的世间——有我在,你安安心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 总要有一个人先妥协,但是这很难。 那天以后,卫途深开始肆无忌惮地在外兼职,把每一分钱都汇往银行卡里,顾石唯一的手机里唯一的联系人是银行的通知。 这意味着卫途深还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顾石气到肝疼,每一次,都把那些短信狠狠删除。 直到有一天拦住卫途深,说:“卫途深,你如果继续这样,我们没有办法在一起。” 卫途深看了一眼顾石就收回目光,没有作声,自顾自回了房间。 “卫途深!!!”顾石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用这样竭嘶底里的声音说话,她狠狠推开门,站在卫途深面前。 卫途深正在脱衣服,听到声响赶忙拉下衣服转身。 比起顾石难得的情绪外露,卫途深则显得格外冷静。 “顾石,你为什么那么生气,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做你想做的事吗。”卫途深皱着眉头道。 “你让我怎么冷静?怎么心安理得?我和你在一起,难道是指望你每天每天出去做兼职,每天每天花你的打工费的吗?我说了!卫途深,我们不缺钱,我们已经攒够了大学的学费、攒够了大学的生活费,就算是还差一点,我们还可以去打工,去申请助学贷款,去拿奖学金,甚至可以把房子卖了。我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和你一起好好复习,参加高考,然后安心地去大学念书。”顾石很着急,为什么卫途深就是执着于钱呢,对于金钱,短期内他们明明已经够用了啊。 卫途深走上前抱住顾石,顾石没有买账,在卫途深的怀里死死挣扎。 “你为什么生气?顾石?”卫途深把顾石牢牢地箍在怀里,“冷静下来想想吧,你为什么生气” 顾石闻言便不动了。 卫途深接着说:“你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付出,那你凭什么觉得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付出。”卫途深抱住顾石的手紧了紧,“顾石,不够的。你现在有了我,但我的存在不过是给你增加负担而已,以前是我想的太天真,之前,我以为我与你有着再简单不过的关系,无非是我先共享你的付出,等以后有能力了,再好好地待你。但是,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自己变成一个累赘,变成那个拖后腿的人。顾石你的积蓄,只够完成梦想,不够面对现实,只需要一个意外,就捉襟见肘。想想狗爷的事,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出事了,你会抛弃我吗?不会。你会倾尽一切来帮助我,但是你怎么办?你的人生完全系在一个未知的意外之上。所以顾石,不要考虑我,你只需要好好地,去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其他的,都由我来做。” 两个人都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但是谁也没有说服谁,谁也没有理解谁。一个感性,一个理性,一个追求梦想,一个看重现实。在时间的缝隙中,无依无靠的两人都学会了成长,学会用自己的方法去守护那个珍惜的人。 但到底,他们的心底都是内疚的,因为自己的弱小而伤害自己是可以被原谅的,但是因为自己的弱小而不能保护对方,却是最不可原谅的。 因为太过想要把自己以为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带给对方,因此常常忘了对方的感受,忘了问问对方真正想要什么。 顾石很难过,觉得很累,突然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个人,那个和她齐头并进的卫途深不在了,她又是一个人,寂寞地完成着自己的人生,没有别人。 十八岁的时候,很多事并没能想明白。两人所谓的“道不同”,无非是各自想在现实与梦想交错的网想要竭力网住的理想的幸福,但是这样的幸福,最容易从漏洞里溜走,留下沉重的不理解和很多异梦。 顾石从卫途深的怀里挣脱出来,看着他的眼睛,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发不出一个音节。 转身出门前,背对着说:“我知道了,随你吧。”房门毫无留恋地闭合。 “我明白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过是给彼此套上的一个枷锁。因为孤独而走到一起,因为害怕孤独而去爱对方,因为自以为的爱,而把这份感情堆砌的满满当当,沉甸甸地压在对方身上,变成一个坟墓。”那天夜里,顾石在日记上这样写道。 一个心结变成了一个误解,是注入缝隙的水,悄然无息间在寒冬膨胀,变成冰块,让一座大厦轻而易举地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