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没有废物,所谓废物不过是摆错了地方的财富。这句话是我抄来的,这是我这辈子都认可的一句话。 哑娘是个哑巴,脑子还时不时地犯点糊涂,但就有一点,手灵! 过寒食节、过大年,捏个面花,揉个花馍,那是弄什么像什么。 就比如捏的那个小母牛,也就拇指大小,仔细打量,你还能看见牛鼻头上挂着鼻环儿呢,感觉拴根小绳,这牛就会跟着你走似的,反正捏的就那么巧,就那么真! 山西人习俗,“红事”要有婚嫁馍馍,“白事”要有丧礼馍馍。比如“寿桃”(面捏制的桃子、石榴等果型);比如“面牲”(面捏的猪羊),等等,说法讲究,花式繁多。 胡妞儿充分挖掘哑娘的优势,承接大量红白喜事的馍馍订单,谁能预料到,之后的短短三年时间,胡二拐子家就在村里盖起了最宽敞最漂亮最货真价实的五间大正房,连院墙都是暂新暂新的青砖绿瓦?! 谁能想到,创造这些财富的大功臣竟然是头脑犯浑的哑娘呢?! 当然,“赚钱活计”能干的风生水起,靠得是胡妞儿的! 反正这个世界上没有废物,所谓废物不过是摆错了地方的财富! 胡妞儿退学后开干没两月,就借钱去县城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除了比拖拉机少一个轱辘外,别的都一样一样,带车斗,走起路来“突突突”响的那种。 胡二拐子不敢骑,胡妞儿就先练手,跨在“电驴”上,带着茶色墨镜,载着胡二拐子和半车馍馍,“突突突”“突突突”,出现在乡间的小路上。 宫择杨搭过一次便车,感受心得是:拖拉机的配置,胡妞儿能开出飞机的速度来! 前进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的宫择杨屁股都快开花了。 同在车斗上坐着的胡二拐子居然表情淡定,不过嘴抿的死死的,本来属龅牙型嘴,再抿住,又被颠的一晃一晃,一晃个没完,简直了! 宫择杨突然联想到抿嘴的大黑猩猩,越看越像,越搞笑!最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胡二拐子眼珠转过来,投过来淡定的一瞥,然后继续保持原样,抿嘴,一晃一晃! 宫择杨这一路就跟被点了笑穴,又不敢肆无忌惮的笑,压抑坏了!心里偷偷地咒胡二拐子:不抿嘴,你会死呀?! 终于上了柏油马路,不颠了。 胡二拐子嘴龇开了,露着白刷刷的牙,冲宫择杨大问话:“你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呀?” 宫择杨没大没小地打趣胡二拐子:“叔,你抿住嘴像个明星!” 胡二拐子没怎么听清楚,挪屁股坐到宫择杨身边,冲着宫择杨的耳朵嚷:“你说我抿嘴?” 宫择杨应声:“啊!” 胡二拐子笑,叫唤:“不抿不行呀!不抿,牙就震飞啦!” 宫择杨大笑,以为胡二拐子开玩笑呢,谁料胡二拐子手就往嘴里一掏,一扳,牙下来了! 宫择杨惊呼:“下来啊?!” 胡二拐子得意坏了,指着假牙炫耀:“一千多块呢,胡妞儿给我装的!”,又补充:“好闺女,孝顺着呢!”。 宫择杨连连点头,示意胡二拐子按回去吧,胡二拐子不忙,把假牙攥手里头,很是得意地指指开车的胡妞儿,让宫择杨看! 宫择杨问:“怎么啦?” 胡二拐子:“你看她的辫子!”。 宫择杨看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毛糙糙的,回问:“有什么好看的?!” 胡二拐子很豪气地回答:“那根马尾辫,能横起来飞!”。 宫择杨再看,果真如此! 胡二拐子乐了,引以为傲,凑在宫择杨耳边,大声疾呼:“这就叫气势,过日子一把好手,将来谁娶上谁有福!” 宫择杨反应,这话怎么像故意说给自己听呢?!故意假装迟钝,假装没听懂。然后转移话题,问:“叔,这母狐狸送来的娃儿就是不一样哈!” 这回该胡二拐子假装没听懂了。 胡妞儿要批发面粉的店铺距学校就隔一条街,这是胡妞儿新找的一家店。 宫择杨下车后,胡二拐子就多了一嘴,说:“我们每礼拜都得进城来拉面粉,和你顺道,就让胡妞儿接你送你吧!这烧油的还是比你那腿蹬的要跑得快!” 宫择杨当场摆手:“别,别!”,想找个通情合理的由头拒绝,一时又找不下,干脆再强调:“不用,不用!” 胡妞儿摘下的墨镜又戴上了,冲胡二拐子说道:“胡二拐子,教你多少遍了,找对人再献殷勤,知道不?!上车!”。 胡二拐子冲宫择杨悻悻地笑一下,上车,开走了。 然而两个星期后的礼拜五,出了校门,一眼望见了马路对面的胡妞儿和驴车。 交警正说教胡妞儿呢,胡妞儿一副认罪的态度,垂手竖立,怂着个脑袋,越发显得干瘦干瘦的,尽显个头儿了。 正是同学们离校的高峰时间,班里的很多同学看见了,最近胖子粘郭木兰粘得厉害,也看见了,说道:“矮子看戏随人上下,——见了保安敢甩鞭的牛人,见了交警就怂成——” 话没说完,后脑勺被挤上前的班主任扇了,老李目光投在对面胡妞儿身上,说胖子:“你交管局局长的儿子,就这么说叨同学,莫欺少年穷你没听过这句话?!”。 因这句话,宫择杨看李老师的眼神亮堂了,也因这句话,郭木兰看胖子的眼神亮堂了。 胖子再和郭木兰说话时,郭木兰脸上竟然浮夸出了盈人笑意,胖子都不适应了。 要知道,郭木兰对胖子一向是冷冰且带着不屑的。 宫择杨心里反常了。 宫择杨说:“胡妞儿都来了,坐她车回去吧!” 郭木兰第一反应:“驴车?!” 宫择杨应:“昂!” 郭木兰反对:“驴车能拉下咱两个人还有两辆自行车?!算上胡妞儿,四十公里地,驴不死啦?! 宫择杨:“你坐,我骑车!” 郭木兰:“我不坐驴车!” 走几步又返回来的胖子,适时接话:“哎,你俩坐我家车吧,让我爸司机送你们一趟!” 宫择杨:“我不坐!” 郭木兰生气:“有胡妞儿的驴车在,你开个宝马过来他也看不上!” 宫择杨:“那要看谁开!” 胖子生气:“谁还求你坐似得!” 郭木兰不死心,威胁:“你坐她驴车?你别后悔!” 宫择杨死倔:“坐个驴车,有什么好后悔的?!” 郭木兰拉着胖子气愤地走了。 自行车轱辘朝天放驴车上,宫择杨挨着面粉袋粘了一身白,就这么着,搭胡妞儿的驴车。 胡妞儿“嗷嗷嗷”地赶着驴子,驴蹄子“嗒噔嗒噔”响着,身旁倒放的自行车的轱辘,迎着风像风车般旋转,宫择杨无比畅爽地感受这一切,但心里骂自己:“我特么就是贱!” 宫择杨问:“哎,怎么就进这几袋面粉,来一趟城,拉这么少?!” 胡妞儿就三字:“够用了!” 宫择杨问:“不会是为给我腾位置吧?!” 胡妞儿就三字:“少瞎想!” 宫择杨问:“哎,你新买的三轮呢?怎么不开三轮啊?!” 胡妞儿还三字:“车带烂了!” 胡妞儿一直敷衍似得往出蹦字,有气无力的,也不回头,宫择杨只当是胡妞儿挨了交警的训,所以情绪不高。 实际上,此刻的胡妞儿,遇上了创业初期的最大拦路虎。 同村有个搞封建迷信的神娘娘,也会捏“婚丧馍馍”,眼见胡二拐子家财源滚滚,坐不住了。 一边迅速展开业务,一边大肆造谣——说哑娘邋遢,用洗脚水和面,还说哑娘脑子犯混,捏好的面人掉了一只“豆眼”(黑豆做的眼睛。),找半天没找着,哑娘也不去另配黑豆,干脆四平八稳地坐炕头上敞开衣襟现搓“泥”,“泥”就是长时间不洗澡攒在人身上的污垢,一般人没有,哑娘就有! 据神娘娘描述,哑娘三下五去二就搓出豆子般大小的一个团儿,黑不溜秋的,哑娘就拿着这坨黑泥,蘸上唾沫,笑嘻嘻地给小人按头上了——冒充“豆眼儿”! 这谣言造的,跟真的似的,搁别的女人身上就是谣言,搁哑娘身上,就像真事。不是也是。 所以,胡二拐子家的“活计”一落千丈。 宫择杨当然不知道这些,路上胡妞儿也没提,回家坐炕上,才听奶奶絮叨出来。 奶奶还说,胡妞儿的新三轮,好端端的车带就瘪了,肯定是那家缺德人使得坏! 第二天早起,宫择杨没睡懒觉,想起找胡妞儿来。 胡妞儿正好赶着家里的羊出来,背向而走,宫择杨叫了一声,胡妞儿没听见,迎着晨起的朝阳,胡妞儿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羊们扑腾出的尘灰里,人和影子都走远了。 宫择杨心头一凉,胡妞儿放上羊啦?! 走到村边的土路岔口,胡妞儿停下了。 一个人在村口的土路上站着,手里攥着一根儿树杈杈,土路一旁是一片草洼子,已然初冬,连枯黄的草也变稀疏了,被初冬的冷风吹着,连嗤啦嗤啦的躁响也生不出了。 洼子里有五六头羊咧吧着嘴干嚼。 宫择杨走过来,叫了声:“胡妞儿!”,胡妞儿转身,灰头土脸的,冲着宫择杨憨憨地一笑,问:“起这么早,不背会儿书?!”。 宫择杨应:“我是背书的人吗?!”,说完,再看胡妞儿,突然觉得眼酸。 宫择杨把目光折到羊身上,说:“不早叫我,不然我把我家的羊也赶出来!” 胡妞儿:“你爷家的羊你敢让我放啊?!” 宫择杨问:“怎么啦?!” 胡妞儿:“你不怕我再给你家羊穿裤衩?!” 小时候,胡妞儿给宫择杨家的羊穿过裤衩。 宫择杨“噗哧”一声笑了,说:“你还有心思说笑!” 胡妞儿叹口气,说:“不然怎样,要是哭能顶事儿,我一天哭它十八场!” 宫择杨叹口气,过一会儿,问:“这段时间你就天天放羊呀?!” 胡妞儿很淡定地说:“我逗了两礼拜的狗了,去县城批发一尼龙袋火腿肠,舍不得给哑娘吃,都逗狗了——” 宫择杨打断,问:“你说的是真狗啊?!” 胡妞儿:“狗还有假的呀?!” 宫择杨笑,说:“我还以为你把那家人指成狗了,斗了两礼拜狗!” 胡妞儿护着下巴大笑,笑过,说:“我说的是招狗,用火腿肠招狗,咱前后排那几只随街瞎跑的狗,都被我招安了,为往那家人那堵墙下引,我真是下了血本了,一尼龙袋火腿肠搭进去了!” 宫择杨警觉,问:“干嘛?!” 胡妞儿:“她不是神娘娘吗?我就给她弄点神道的!” 宫择杨再问:“干嘛?!” 胡妞儿:“没干嘛,就想让狗都在她家墙根下尿尿,在她家墙根下叫唤,然后我也造些谣唬唬她家人!” 宫择杨笑,说:“唬住没?!” 胡妞儿两眼空洞,丧气回:“赔了夫人又折兵,你不在村里你不知道,村里人这几天传得神着呢,都说神娘娘家要发大财了,是狗就往人家墙根处尿,人传人,她家生意更好了,你看都顶得我家不用生灶了!” 宫择杨蒙,问:“‘狗尿尿’和‘发大财’有什么关系啊?!” 胡妞儿回过头来,正视宫择杨,上手拍了宫择杨的肩膀,叹:“咱俩是同样的稚嫩,都不知道一句老话叫‘狗浇运,猫浇穷’,老古人传下的话,狗往哪家人墙根处尿尿,哪家人就要撞大运发大财!” 宫择杨撇嘴叹:“有这样的老话?!” 胡妞儿耸肩,说:“火腿肠没了,准备了一弹弓,藏到暗处,哪条狗再往墙根处尿尿,我就绷哪条狗。” 宫择杨撇嘴再叹:“这事也就你做的出来!” 胡妞儿:“这段时间,咱街前后的那几条狗都被我弄崩溃了。 宫择杨大笑,笑过,说:“胡妞儿,在我眼里,你已经不是人啦!” 胡妞儿眼皮都没撩,甩着赶羊树杈,说:“把后半句放了!” 宫择杨说:“你是狐狸精啊!” 胡妞儿抬眼看了看宫择杨,说:“少扯!” 宫择杨:“没有什么事能难倒细眼长腿狐!” 胡妞儿:“少戴高帽!” 宫择杨:“真的,我们小时候就议论你,认为你喝过母狐狸的奶,本身就沾上狐性了,你脑瓜那么活,主意那么鬼,还有眼睛那么细——哦,不!说错了!我是说——你治跳大神的神娘娘还不是一治一个准儿啊!” 胡妞儿:“怎么治?!” 宫择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胡妞儿不接声,用赶羊树杈戳土,戳着戳着突然抬头,问宫择杨:“什么东西能把狗吓得‘汪汪’叫?” 宫择杨想都没想,回:“打狗棒!” 胡妞儿摇头,问:“有没有一样东西,又让人看不见还又能把狗吓得汪汪叫?!” 宫择杨圣明,答:“鬼。” 胡妞儿没再说什么,盯着宫择杨,嘴角上竟然浮起一丝笑意。 宫择杨问:“你笑嘛?!” 胡妞儿抿住笑,不看宫择杨,说:“羊,你是不是快放寒假啦?!” 宫择杨:“恩,快放了,你别叫我‘羊’!” 胡妞儿眼放亮光,问:“寒假不补课吧?!” 宫择杨:“嗯,补半月放半月,怎么啦?!” 胡妞儿:“半月就够了!” 宫择杨:“什么半月就够了?” 胡妞儿不说了,转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