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冬下午,天色阴霾,冷风四下徘徊。 是要下雨的天气,偏偏半天都落不下来,压低的灰色云层像是盘踞在上空的巨兽,虎视眈眈地俯瞰着南城。 从二十七楼看出去,是钢筋混凝土筑造的大厦森林,鳞次栉比的高大写字楼外墙上映着惨淡的天色,像是一片阴沉的巨大坟茔,埋葬着许多在这个城市里打拼的热血和青春。 祁悦的目光穿过落地窗定在天空中虚无的一处,手里握着的笔尖停顿在了纸上,渗出的油墨凝成了一个突兀的小黑点。直到身边人的一声咳嗽才将她出窍的灵魂拉扯了回来。 坐在对面的年轻女孩儿正红着脸,努力回答着“对于未来的职业设想”,中规中矩的那套说辞祁悦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笔下的记录也乏善可陈。 棕色眼瞳,白净皮肤,一束马尾,穿着沉黑色的正装,努力将局促不安藏在微笑之下,却还是带着一股掩饰不掉的青涩学生味。 她恍惚想起当时的自己来。记忆已经变得有些模糊,问了什么答了什么全忘了,只记得那种紧张和拘谨的感受,来自于一个年轻人对于未知前路的期待和不安。 时间真是一把刀,用五年将她雕琢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样子。如今的她已经剪掉了长发,架上了黑框镜,习惯了套裙和高跟鞋,见惯了职场上的种种,历练成了一副老成持重波澜不惊的样子,也是潘美心口中一个合格HR该有的样子。 祁悦寥寥地记了几笔,她跟着潘美心这么久,早已学会从这位总监大人提问的细微态度中洞察她的意图——对面的姑娘不合意。 面试结束她便开始忙了起来。统计面试者的分数,整理记录,写情况汇报,然后把预算薪酬一道发给潘美心。正打算起身去倒点水喝,聊天窗口闪烁了一下。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祁悦从潘美心的办公室出来时,整个办公区域的氛围都变得有点怪,似乎所有人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她走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旁边的张婧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叫你去干什么?” “刚才的面试统计有几个地方不清楚,问了问。”祁悦答,她的视线停在不远处的年轻女人身上。对方也在看她,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了一个略带嘲弄的笑,然后扭开了脸。 “哦。”张婧明显有些失望,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还以为部门副总的人选定了呢,你知道,我是很希望你能上的。” 祁悦笑了一下,没说话。 地铁如同飞快游蹿的蛇,在城市下方的洞穴里穿行。正是上班族归家和孩子们放学的高峰期,车厢里挤满了人,连呼吸都觉得有些窒闷。祁悦立在门边,右手紧紧抓着栏杆,左手随意地搭在右臂弯里,将自己与拥挤的人群稍稍间隔出一个小空隙。隧道里的灯飞快从眼前的车窗外掠过,在她的眼里残留下一条明亮的线。 Gee Elton Meyao说过:“人是独特的社会动物,只有把自己完全投入到集体之中才能实现彻底的自由。”作为一种群居的动物,每一个人从出生起就带有了社会人的属性,在社会中参与分工协作从而获得生活资源,进行情感交流从而获得认同和情感满足。 可即便身处庞大的群体之中,为什么仍然会感觉到孤独? 那种孤独如影随形,在她每一次低头的时候,对着她露出诡谲的微笑。 到站了,她混在人潮里亦步亦趋,像是在巨大鱼群中不起眼的一尾鱼。走过斑马线之后,鱼群四散开去。冷风迎面而来,祁悦拢了拢围巾。 暮色四合,霓虹闪烁伴着万家灯火,整座城市在夜幕之下苏醒过来,像一个半遮面的舞女,流露出独特的妖娆。街边的落地橱窗里摆放着某个大牌的秋冬新款大衣,样式漂亮,价格也很美。她驻足看了一会儿。 潘美心的话言犹在耳。 “HR副总监的人选,我力荐你。但是上头有别的想法,很抱歉,我能力有限。” “杨宝儿的资历比你浅,工作能力也不如你。她傍上了谁,你我都心知肚明。有这个后盾,她就有了插队的机会。” “你啊,就是太不主动。我叫你来参加的那些场合,其实是要让你认识人的,哪是让你窝在角落里吃东西的?” …… 潘美心说了许多,主旨是安慰,充满了对祁悦落选的忿忿不平,以及对杨宝儿的诸多不满。她和杨宝儿表面上亲如姐妹,背地里相互使绊子已经很久了。这回杨宝儿上位,潘美心几乎要气炸了,然而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她只能咽下这口气,继续拉拢祁悦替自己好好办事,还存着一些挑拨的意思,最好能让祁悦去和杨宝儿闹一闹。 敌人爬上来了,潘美心自然不能在这时候亏待了“自己人”。祁悦也是算准了这一点,一口气问她要了三天的假,说身体不适,需要休整一番。她既不想成为别人的肉中刺,也不想给别人当枪使,更不想顶着吃瓜群众的目光做一个热闹。这些职场上的手段让她觉得厌倦。 疲惫的时候似乎特别容易觉得孤独。她摸出手机,对着那个标注着爱心的名字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拨了一通电话。 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眼里的失落。她一边走,一边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费力地按着键打字。 ——我有几天的休假,可以过来看看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带来给你。 手机终于震了一下,她飞快地点开微信。 ——别过来了,我很忙。 她停了步子,怔怔地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最后无声地吐了一口气,像叹息,又像是要将身体里积郁的窒闷吐出来一般。温热的气息在眼镜前面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模糊了视线。 细碎的冷雨终于飘落了下来,伴着风直往脖子里钻。她将手机塞进口袋,快步向前走去。 南城的房价已然到了寸土寸金的地步。祁悦的住处是与人合租的,在南城东北面的住宅区里,十九楼,一百来个平方,三室一厅一卫。两个室友是自大学起就十分要好的同学。 包晓倩,27岁,别名包子,微胖界美食爱好者,闲暇时分的爱好是捣鼓吃的,能做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料理,也能折腾出老干妈菠萝奥利奥这样的可怕创意。她的主业是室内设计,在师兄的工作室里做设计师。 杜丹,28岁,别名阿香,取自牡丹的国色天香。一米七八的高挑个子,眉清目秀,是那种一见面就让人挪不开眼的漂亮。阿香美人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行政,平日里交友广泛应酬众多,身边的男友走马灯似的换。 祁悦推门而入,温暖的气息吹走了一身寒意,也在眼镜上糊了一层雾气。包晓倩正把一锅汤放在小餐桌上,招呼道:“快来尝尝我做的奶油蘑菇汤。” 她微笑起来,将装饰意义大于实际效用的黑框眼镜摘了下来,踢掉脚上的高跟靴子,钻进了这融融的暖意里。 “好香啊。”祁悦洗了手坐下来,盛了一小碗汤吹了吹,尝了一口。可口的汤汁顺着咽喉而下,温热了空寂的肠胃,让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杜丹坐在桌边了,一头大波浪卷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完澡。 “阿香你这个点儿洗的什么澡?”她问。 “洗洗晦气。”杜丹撇撇嘴。 祁悦有些疑惑地望向包晓倩,对方回给她一个无奈的表情:“她那个不要脸的上司,又趁机对她动手动脚的。” 祁悦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能上报公司处理吗?” “不过是在腰上摸了一下,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而且年关将近,他手上还掌握着我的业绩考核,这个时候撕破脸吃亏的是我。”杜丹叹了口气,“行了,别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儿了。你的升职有信了吗?” “有了。不是我。”祁悦笑了笑。 包晓倩瞪圆了眼:“谁把你踩下去了,那个什么宝儿?” “嗯。” “她不是才入职两三年么?又没有什么突出的成绩,怎么就轮到她了?” “据传闻,她是公司某个董事的小女朋友。” “我去。” “操蛋。” 包晓倩和杜丹同时发表了感言。 祁悦见她俩这副表情,忙摆手道:“行了行了,别搜肠刮肚地安慰我了,我真没把这事当个事儿,可有可无的东西,有没有还不一样。” 包晓倩道:“你这个境界,可以立地成佛了。” “包子,我俩都倒霉了,你呢?”杜丹看着她,“有开心的事情说出来让我俩乐一乐,有不开心的也说出来合个群。” “我……”包晓倩憋了半天冒出一句,“好像又胖了。” 俩人顿时都笑了起来。 “既然咱们仨都不顺心,不如晚上一起出去喝点酒,热闹热闹。”杜丹提议。 “你们去吧,我就算了。”祁悦一面吃一面说。 “怎么,你这是在给周晋守节呢?”杜丹挑眉。 “……阿香,丈夫死了的才叫守节。”包晓倩插了一句。 杜丹低声嘟囔:“也差不了多少了吧,好几天没个音信的。” 祁悦权当没听见,笑道:“你们早去早回,记得别喝太多。” 一顿饭吃完,将两人打包送出门,收拾好碗筷,算是清闲了下来。她坐在椅子上,对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从微博切换到微信,信息和文字从手指之下滑动而过,似乎看进了眼里,又似雪落幽潭般什么都不曾在心里留下。等惊觉到自己盯着屏幕走了半天神时,有些烦躁地晃了晃脑袋,打开了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