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中下层贫农来说,十贯钱虽然不至于说是一笔巨款,但也是需要长时间积累才能得到的,这还是在各种物质比较丰富的平时,像如今这样草叶子都没得吃只能喝水饱肚的灾荒年,想凭半个月攒出十贯钱?痴人说梦! 杨峰夫妇甫一归家,蒋秀儿就被杨家阿翁拿拐杖劈头盖脸的打了数下,素来搁在门外风吹雨淋的木拐看起来腐朽易折,打在脸上却是没有半点要断的意思,不过短短几秒的时间,便砸得她鼻青脸肿,发髻散乱,嘴角淌出丝丝缕缕的鲜血来。 杨成也就是杨老爷子拄着拐站,重重的敲在地上,喘着气骂道:“你这个……这个毒妇!” 蒋秀儿拿巾帕捂住嘴角,蜷缩在一旁,半句话都不敢回嘴,别看她刚刚在外头和杨峰争辩得厉害,但毕竟平辈又是夫妻,最多让别人说几句闲话。若是她和公婆争吵甚至辱骂,这就不仅是让人说嘴的事了,被官府知道了直接判合离,如果不离,甚至还要服期一年的徒刑。是以她便是有再大的怨气和委屈,也不能冲杨家二老发,就算是挨打,都只能受着,连躲都不能躲。 她不躲,杨成的愤怒稍减,却又在想起自家被卖掉的乖孙女之后攀到顶峰。杨兰虽是个女孩,却是杨家上至翁婆下至杨峰都极为疼宠的存在,平日里也乖巧可爱,对于母亲极为依恋,但凡蒋秀儿做家务,尚在稚龄的杨兰都会努力伸直了小短手帮忙,哪怕只是一点跑腿的小活也做得津津有味。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遇到一点天灾,第一个卖掉她换取钱粮的竟然是她的母亲。 蒋秀儿口里说的为了这个家的说话杨成是不信的,家里什么情况他比谁都清楚,说是活不下去那肯定是假的,粥水虽然稀薄,但还是能填肚子,填饱不可能但至少饿不死。况且阿峰日前在城内东市寻了趟活计,工钱不多,撑过这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能,至于自家儿媳妇为什么卖掉孙女,无非是猪油蒙了心,见财起意! “枉为生母,枉为生母啊!”杨家阿翁愈说愈怒,扬起的拐杖再次重重落下,眼看着就要砸在蒋秀儿身上,却被杨峰拦住。 “阿峰?”杨成略有错愕,“为何阻拦?” “阿父。”大汉低低唤了一声,道,“她毕竟是儿的发妻。” 杨峰心里的愤怒一点也不比杨成少,只是女子娇弱,蒋秀儿又是他共度几载的结发妻子,情虽断恩义犹在,作为丈夫的他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自家老父打死的。 打死太夸张?一点都不,杨成虽然年迈跛脚,身子骨却依旧硬朗,年少时打过豺豹,又经历过战乱,力气自然比一般人足。看见了院子里头那个百来斤的磨盘了没有?它旁边那块脑袋大小的石头杨老头一手就能举起! 此话暂且不提,杨成到底不能真的打死儿媳,他放下拐杖,那一双如鸷鸟般锐利的眼睛扫过不做声的蒋秀儿,瞧见她眼皮子底下闪过的一丝不服,冷笑了一声道:“皮肉之苦怕是还不能让她醒悟,将她关在房内几日,只许送水不准给吃食,老朽到是要让她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饥荒。” 蒋秀儿终于有了反应,她抬起头,双目在触及杨家阿翁的脸色后又垂了下去,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任由杨峰将她锁入房内,等到外面的声音逐渐远去,这才掏出袖袋里的一贯钱,暂时用巾帕裹了,挪开柜子,埋在地下后复又挪了回去。只等日后再换个地方藏好。 被打一顿又算得了什么呢,等到她攒够了钱,就立马离开这个又穷又破的地方,再也不必过这样的苦日子,想到这里,蒋秀儿的唇边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仿佛她想要的一切近在眼前了一般。 晚间时分,杨峰端了一碗水进了屋,他进来的时候蒋秀儿窝在墙角,仅仅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后就不再动作,杨峰把水放在小几上,唤了她几声都不见理会,也就出房门了。木锁落下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蒋秀儿这才伸手去端那碗水。 蒋秀儿被关在房内这几日,杨峰也没闲着,家里原本用来砍柴的柴刀被他磨得锃亮,十几只木枝被削平磨滑又在火上烤去水汽,变得坚硬轻巧,为了增加杀伤力,他还花钱找了铁匠打箭头。 杨峰当日之所以敢和孙王氏约定半月的期限,他心里其实早就有了成算。 他们这个村落后面是此起彼伏绵绵不绝的山峰,上面树密叶茂终年笼罩着一层似雾的瘴气,仿若人间仙境一般。据说里面某处悬崖峭壁上有一块蓬莱仙师曾经栖息落脚的石头,叫做清水岩,而这座山也因为仙人曾经停留过而被人们称为清水山。 这次蝗灾,因清水山上的瘴气,蝗虫们并未伤到其分毫,反倒是刚一落在叶片上就“啪嗒”倒地,被本地土著翠羽罗雀叼起吞入腹中。瘴气虽然并不浓重,但是蝗虫从未遇见过这才着了道,若是它们像这群尾羽带着细碎璀璨翠色的雀鸟一样在这里繁衍上数百年,说不定也就习惯了。 清水山从未有人进入,至少山下的居民从不敢贸然进去,祖辈代代相传下来的警告,没有人会当做耳边风置之不理。偶尔有几个壮年汉子,仗着身强力壮入了山林,不过半个时辰也会涨红了脸狼狈跑出,唇瓣发紫,颈部青筋暴起,软倒在田地里不省人事,直到被人发现送回家中。 这一睡,便是数十日,医者来看过后道是摄入过多的瘴气,会对身体器官有些损伤,但人没事,只是要沉睡昏迷些时日,有可能会醒来也有可能再也醒不来了。家人闻言像是被倒塌的房梁砸到了一般,趴在床前痛哭不止,汉子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如果他醒不来了这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了。 好在这人命大,过了两周就醒过来了,又将养了几天就恢复得与之前一样,只是当旁人面带好奇的询问他清水山的情况时露出惊惧的神色,任人怎么旁击侧敲也不开口,引得别人愈发好奇,却也深深的敬畏着,自此之后,再无人敢踏入那里。 清水山里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如别的山一样是片密林,只是因为那片瘴气罩着不动才无人敢入。汉子本来就心里带有畏惧,进了林子后不熟悉路况只能瞎转悠,再加上呼吸间被摄入体内的瘴气,眼前逐渐产生了幻觉,变成了自己吓自己,还差点吓死。 这些事情没有人知道,村人的先辈不知,就连中招了的汉子也不知,他不但不知,而且还把幻觉当真了。如果非要找出一个对瘴气略有了解的人,那大概是村里独居的老猎户了。 早些年间杨峰曾同老猎户学了些手艺,他待猎户如亲父,猎户也对他极好,把一身本领都传授给了他。猎户的家里有一张虎皮,厚实而又完整,只在隐蔽处有几处伤口。谈起这张虎皮老猎户颇为得意,“这虎皮是清水山上打的。”他对上杨峰明显不信的眼神,灌了一口酒后笑道,“阿峰莫要不信,清水山的瘴气是厉害,但也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采些山下的杂草槌烂加水沤一个晚上之后把纱布浸泡在里面,再泡上一个晚上后取出来拧干,要用的时候蒙住口鼻就能挡住瘴气。” 这事老猎户从不对外人说道。他也曾经独自一人去探过清水山,在发觉自己头昏眼花后顿时惊呼一声“不好”,也不敢多留,跌跌撞撞就出了林子,等他跑出密密匝匝的叶幕,接触到阳光的时候已然是双腿打颤,肌肉酸痛沉重,倒在地上只能用爬的了。长时间的奔跑让他口干舌燥,又没有力气去寻找水源,只能随便在地上抓了一把草嚼,等到冰凉苦涩的草汁滑入咽喉,猎户顿觉浑身一轻,原本还有些模糊的眼前明朗了起来,手上也有了力量,聪明的他瞬间明白了这些杂草的妙用,又将它改良制成了更为方便的面罩。 他对于蓬莱仙师曾在清水山落脚也是信的,所以除了那次进山打虎外就没有再去,也不希望别人去扰了神仙清净,只是杨峰是他唯一的徒弟,将来是要给他养老送终的,告诉他也无妨,只是还得口头上警告一番,以免这傻小子泄露出去。 “虽说能防瘴气,但是山内虫蛇异兽不在少数,又是在瘴气中繁衍生息了数百年,说不定也带了毒性,就算没有毒的,也是常人轻易惹不得的,就拿这虎来说。”他拍了拍虎皮,“吊睛白额,只是大吼一声,便宛若晴天霹雳,震得整个山岗都摇晃了一下。甫一扑上来,就单掌拍碎了臂粗的棍棒,大嘴张开,皆是满口晃眼的尖牙,上面还带着血色,腥臭热气扑面而来,如果不是我腰间别着一把长刀,早就被吞到肚子里去啦!” 见少年杨峰瞪大了眼,吓得两股战战,猎户不但不安慰几句,反而趁着这股劲头叮嘱他,“可吓人?吓人便对了,你日后要记住了,除非当真活不下去了,否者不准往山里去,这林子里又何止一只老虎!”见他被自己唬住了,只顾得上猛点头表示听进去了,这才满意的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继续喝他的酒去了。 而如今便是活不下的了,杨峰拿起巾布擦了擦柴刀和箭头,将它们藏在柴火堆里,等天未亮家里的父母尚未发觉便出发,如果他也能打死一只虎,再剥了它的皮去卖,就能将女儿赎回,甚至还可以剩下铜钱度日。 月华淡淡,中年汉子的脸上满是果敢的坚毅。 翌日,杨峰趁着家人还在沉睡就出了门,只找了一个小童让他等到了太阳变得大如盘盂的时候再去告知自家父母,为了让小童帮忙,杨峰还给了他一个掺了香油的面饼,这原本他刚得了日钱买来的,打算给二老和杨兰吃的,如今也只能舍出去了。 面饼刚一拿出来,小童原本还有些犹豫的样子登时就变了,脏兮兮的小手抓住了就不肯再放开,对于杨峰所说的自然是一口答应,只是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阿父说不许靠近清水山的,峰叔,当真不会有事吗?陵儿不要这饼了,峰叔莫去。”话虽如此,小童还是有些不舍的攥了攥后才把手摊开。 “这是自然。”杨峰心里一暖,微微伏下|身来摸了摸小童发顶,哄道:“你父说的是不许孩童靠近清水山,峰叔是大人怎么可能有事,拿去吃吧。” 小童不疑有他,立马欢欢喜喜的拿起面饼咬了一口,尽管外面的酥皮已经变硬不复之前的香脆内软,但还是难得的美味,小童将咬了一口的饼收了起来,脸颊微红的小声朝着杨峰道谢,蹦跳着归家,他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弟弟,回去把饼捏碎成小块,再泡在热水拌成糊糊分他吃了,弟弟就不会再哭了吧? 像是解决了什么后顾之忧,杨峰拿出别在裤腰带上的柴刀,背上背负着弓和箭筒踏入密林。他是杨兰的父亲,就算别人都放弃了他也不能放弃她,此一行若是身亡此处,就当做他自己运气不好不能将女儿带出火坑,但求得心下无愧,只是他还是心忧家中老人,但是想来有村人帮衬,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日中时分已过去许久,闻讯而来的杨成和杨秦氏飞奔至此,脸上老泪纵横,就像豆大雨珠沿着充满裂缝和碎片的屋檐一样“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溅起了些许灰尘。刚失去孙女不久,又要面临可能丧子的风险,两个老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没有了半分的气力。 山风从远处呼啸而至,却吹不干杨秦氏脸上的泪痕,她哽咽数下,一丝血腥气顺着鼻尖钻入,骇得她猛地抬头看向隐在瘴气内的山林—— 一只约莫三米长的大虎蹒跚而来。 黄白黑交错的条纹,毛上尽是淋漓的鲜血,双目睁得极大极圆,下颚张开,露出一口锐利的尖牙来。杨秦氏跌坐在地,身体僵硬得半点都不能动弹,杨成的反应要比她快些,他弃了手里的拐杖,抬手搀扶起了坐在地上的杨秦氏,揽着她的臂膀转身逃跑,但是因为跛脚而且人老无力,速度很慢,眼看着就要落入虎口,二人都心声绝望之际,只听一道分外熟悉的声音自虎腹下传来。 “阿父阿母莫慌,是儿。” 只见那老虎陡然往旁边一倒,露出杨峰满是斑斑血迹的身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