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三月,关中大蝗。 此地去年遇到连绵大雨,今年又遭旱、蝗灾害,关内百姓大多卖儿卖女换取食物渡活,诸多灾民背井离乡、流离失所。 春耕的娇嫩秧苗被一通蝗灾毁得一干二净,触目所及的农田半分稻粮也无,就连树叶草叶都吃得半分不剩,来往的行人都神色惊惶,步履匆匆,生怕被人抢劫了钱财。好在关中地界靠近京城长安,这样的情况已经是属于较轻的,如果是旁的地方,饿殍满地不说,还有流民聚集作乱,趁机抢劫富商和县官,酿成数股祸患。所以如今的关内治安虽然稍差,但还在官府的控制中。 关内某村落中,一个身着灰色毛织高腰裙、浅色对襟上襦的中年妇女出现在村里的大道上,即使眼角唇角都有皱纹,却仍看得出年轻时的明艳标致。她外罩一件锦绣半臂衫,发髻上斜插着一只口衔彩宝的金簪并数样小饰,耳垂上坠着两点浓绿。虽然穿得富贵,却没有半分凌人的气势,反倒是一副笑模样,她的身边随着一名婆子和四名壮年健仆,健仆们皆是肌肉鼓胀,眉眼间满是凶狠,婆子也是神色凌厉,是以虽有人暗地觊觎却不敢动半分心思。 中年妇女刚停下脚步,周边的村民都围了过来,脸上带着谄媚热枕的笑,嘴上亲亲热热的喊着“孙家奶奶”、“孙大娘子”,明里暗里的套近乎。 妇人是长安人氏,唤作孙王氏,是个独居的寡妇。孙王氏的丈夫是做买卖人口的勾当,赚了不少银钱,惹人眼红。只是这种贩人活计虽然稳赚不赔,却是需要门路的,孙王氏的丈夫认识一位在衙门里当差的官爷,又和那些三教九流的地头蛇有来往,只需三五节日时奉上些节礼,打点一番,这些人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点小忙,已是给了极大的方便。 只是好景不长,孙王氏的丈夫在五六年前患了疟疾,反复发冷发热,上吐下泻,请了医工来了也不见好,撑了大半个月就去了。他这一走,往日里眼红他家的人便碎嘴说些闲话,说他是疟鬼上身作祟,这疟鬼是死掉的小孩和冤死的女人化成的,孙家做那等腌臜下等的事,有损阴德,这才被妖邪缠身。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大部分邻里人都信了八成,余下两成又自己发挥脑洞补上。等到孙王氏从听到底下的婢子学回来的又是另一个版本,变成了她丈夫买卖良家,将一女子贩到勾栏妓坊,迫使□□离子散。女子为明自己坚贞不屈之志,一尺白领上吊了结性命,等到了阴曹地府告了孙家一状,这孙王氏的丈夫就是让阎王殿前的小鬼拿了枷锁拘了去的。 孙王氏一听,险些厥了过去,她家男人虽说做的是贩人的活计,但也是双方你情我愿,又有市券作证的,何时强人所难买卖良家过?她如今丧夫孤寡,本就容易招惹是非,旁人不依不饶的添油加醋,毁她名声,这日后的日子如何还能过得下去? 果不其然,事情如她所料,但凡孙王氏一露面,就有好事的婆子在后头指指点点,嘻嘻哈哈,更有童子往她家院子投掷石头,美曰其名为“打鬼”。这些尚且还能忍受,让孙王氏心下生惧的是那些游手好闲的恶少无赖,见她颜色好,偷偷张望不说,还出言调戏,附近邻里无人拦阻,反倒是倚在门前看热闹,神色还颇为不齿,充满了鄙夷,让她仿若哑口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如此勉强过了数十日,孙王氏某日夜里在浴房洗澡的时候,忽的听到些许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本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也不管它而是继续沐浴,直到那声音愈发大了这才一脸惊疑的起身穿衣。孙王氏裹着披巾往离浴房不远的地方走了走,隐约在那处浓密草荫听见铁器击凿土壁的声音,便不敢再往前了,而是回去唤来几个身强体壮的粗使婢子。明晃晃的灯一照,众人发现一个尖嘴猴腮,身量瘦小,形容丑陋的男人正在往院内钻。原本三十厘米来宽的土墙已被凿开一个容人趴地通过的小洞,一旁洒落的沙土痕迹新旧参半,想来对方是蓄谋已久,如果不是正巧被她发现了的话,这人怕是就要偷偷摸摸进了屋子,损些家财也就罢了,若是目标是她的话…… 那她的清白!!! 孙王氏脸色骤变,捂着心口抬起手哆哆嗦嗦指着要逃却被卡在洞口处的男人,“给我堵了他的嘴,狠狠地打!!”她修得整齐的指甲紧掐掌心,掐得流血却仍是抵不住浑身发冷和颤抖,眼睛酸楚发红,却是强忍着泪意不肯落下。 想她丈夫在世的时候,虽然不至于说巴结的人数不胜数,但是就连孙家伺候的婢子也没有人敢有轻视之意,如果有人要求自家夫郎办事,哪个不都是先来她这里说些好话,送些礼的?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这些人的嘴脸就变得如此丑陋,一个个的把孙家往脚底下踩! 这是为什么?不就是他们以为孙家式微,寡妇好欺么! 孙王氏扶住一旁贴身女婢的手,勉力撑住身子,掌心在其衣袖上洇出斑斑血迹,她嫌恶的看了那男人一眼说:“把他的头脸用布罩罩上,捆了送到衙门,喜儿去库房找管事的支出五贯钱并一支老参给赖爷送去,用老爷的名帖去,虽然孙家当家的不在了,但往前节礼一次不落,这份情谊还是在的,何况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她抬手阻止了还在拎着棍子对男人一顿敲打的婢子,“这人千万不能死了。”话音刚落,只见对方露出劫后余生的惊喜表情,在那张鼻青腮肿的脸上格外的滑稽和可笑,孙王氏冷声哼道:“我要他在牢里带一辈子!” 男子惊恐的拼命摆头,甚至不停地给孙王氏磕头,想要求饶却无奈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孙王氏连多待一秒也不愿,扭头由着女婢扶回房间,然而今日一事彷如一把大锤,在她的心里重重的来了一击。从此以后,她开始慢慢摸索着如何做生意,学着看账和管理,她拾起了丈夫的旧业,不再畏惧外人的流言蜚语,以一女子之身担起了孙家偌大的家业,尽管这并不容易。 话锋回转,这孙王氏平时虽然在她丈夫身边也耳熟目染了些经商的本事,但毕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性,是以辛辛苦苦操持了五六年才有了些小成就,很多事情人手不够的时候还是要她出面的,例如趁着天灾来村落里易货买人。 这个村子只有二十来户的人家,日子本来就仅仅只是勉强过得下去,再遇上这次蝗灾变得更是艰难,是以孙王氏一来,村民们都一窝蜂的凑了过来,家里孩子多的又穷得揭不开锅的最为急切,就有如鱼群涌来,顷刻之间就堵了个水泄不通。 孙王氏身边的健仆大喝一声,将人群都吓出了好几步远,这才亮着嗓门喊道:“我家奶奶说了,只要四、五岁的小丫头,旁的一概不要。” 村民们凑在一起都有些犯难,他们家中都没有四、五岁的小姑娘,家里若是生了个女儿,要么送人要么丢弃,哪里有闲钱养这些女孩?要是有女孩的,年龄却也是大了,都是十来岁的,给人做丫头使唤不行,总能当个小老婆什么的吧?有个汉子搓着手腆着脸上去问了,反被孙王氏身旁的婆子一口啐在脸上,骂道:“就你这穷门小户能养出什么好颜色的姑娘?乌鸡还想飞上枝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汉子也不敢反驳她,而是在一旁点头赔笑,半句话都不敢多说。人群中一名抱着装有衣物的木盆的女子,挤开她身边的人,愣是横冲直撞到了孙王氏跟前,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家中有个两岁多的女娃儿,不知道大娘子您要吗?” 婆子拧起眉头又骂:“两岁多能顶什么用?小胳膊小腿的又傻乎乎的能知道怎么伺候人吗?” 女子被她骂得脖子一缩,正想转身走人,没想到孙王氏饱含兴趣的嗓音传了过来,“就是你旁边那个?领过来我瞧瞧。” 女子一听,立马把身边的小女孩牵了过去,孙王氏拿帕子垫着手,捏着小孩下巴左右查看,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小模样长得挺水灵的。” 小孩虽然只有两岁,却长得皮白细肉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样子也秀气,孙王氏又仔细看着其身量身形,虽不至于圆滚滚白胖胖,却也是惹人喜爱的,想来平日里家里也算是疼着细养着的,没有穷人家的营养不良。 她一扬手令身边的仆人拿出一个木盒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四五贯的铜钱,周边的村民都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皆发出抽气的声音,孙王氏示意旁边的婆子从中取出一贯来,抬眼对呆愣在地的女子说道:“旁人是给不了这么多的,但你家的孩子模样得了我的心,也就破了这次例。这次钱家老爷的掌上明珠正好正缺个顽伴,这自小便在一起的情分可不一般,大多都是留在身边伺候的,往后也是配给府中庄子上的管事,过得都是好日子。” 孙王氏从袖子内取出一张白纸,又有健仆送来墨笔和红泥,她在上面写了几行字后在女子面前展开,道:“你若是同意了,便在上头签个名儿,要是不识字,就摁个手印就行。” 语毕,仆人打开瓷盒,将红泥递至女子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