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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静室内工部尚书额头冒着汗,正磕磕绊绊应对着琰王的问话。

“今日前来,当真只是看病。”

工部尚书恭谨道:“梁太医说有人要见下官到了此处,才知道竟是琰王殿下”

萧朔靠在案前合上随手翻阅的书,搁在一旁。

工部尚书下意识噤声瞄了一眼琰王神色,讪讪低头。

这些天来,自从云小侯爷下狱的消息在京城传开已有不少人在暗里悬了心盯着琰王府。听闻云琅被送到了医馆当夜便有人按不住,还是熬了一宿才将他推过来看看情形。

工部尚书壮着胆子来了却不曾想竟在医馆遇见了萧朔一颗心悬在半空,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多说。

“尚书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萧朔已在屋内坐了一刻听着工部尚书东拉西扯的打太极,在云琅那里攒的耐心已近耗尽:“不必遮掩避讳。”

工部尚书低着头擦了擦汗:“下官岂敢”

萧朔抬眸,视线淡淡落在他身上。

这些年琰王在外多有酷戾名声,工部尚书被他扫了一眼脸色又白了几分。

“大人是佑和二十五年进士负责殿试的便是先王。后来琼林宴上受世家子弟挑衅,也是先王出手解围。大人入工部后曾与父王多有来往,府中尚留有昔日拜帖。”

萧朔缓缓道:“昨日将人送来,今日大人便碰巧生了病,不辞辛劳来了医馆,竟无半句有用的话可说。”

萧朔随手推开窗子,透了透风:“莫非是觉得本王这些年自寻死路,实在不堪托付?”

“王爷说得什么话!”工部尚书忙起身,“您金尊玉贵,福寿绵长,如何便自寻”

工部尚书不敢说,看了看萧朔脸色,小心翼翼道:“您近些年虽然有几次,举止稍有出格,可并非您本心所愿,我等是知道的。”

“只是有些事。”

工部尚书干咽了下,错开视线:“您知道了,却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萧朔眼中显出些讽意,轻笑了一声。

“这些年朝中纷乱,情形难测。您韬晦避朝,实是无奈之举。”

工部尚书小心试探:“前几日,王爷入宫已得了圣上眷顾,正是乘此机会更进一步、以求圣心的时候,又何出此泄气之语呢?”

“圣上眷顾。”萧朔念了一遍这几个字,神色平静,“大人教我,如何该更进一步?”

工部尚书愣了愣:“这”

“我见了血海深仇的故人,将人囚在府中泄愤,打得半死。”

萧朔慢慢道:“再听从了皇上开解,知道他原本也不想下手。只是为名为利、为保前程,被逼无奈才忘恩负义的”

萧朔好奇:“这样便能得了圣心么?”

工部尚书失声道:“王爷!”

萧朔不以为然,偏了下头望着他。

“王爷如此之想,无可厚非。”

工部尚书怔坐了半晌,眼底渐透出些心灰意冷,向后退了一步:“我等无话可说。”

“只是他终归并非主犯,纵然卷入其中,也是身不由己。”

工部尚书低声道:“王爷若泄够了愤,还请念一丝故人之情,抬一抬手。免得来日知道了些别的事,徒生后悔”

萧朔像是全然不曾听见,替自己添了盏茶,轻吹了几下浮沫。

工部尚书看他半晌,终归忍不住一拂袖,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殿下好自为之,下官告退。”

萧朔笑了笑:“请便”

他话还未完,忽然若有所觉,抬了下头,放下手中茶盏。

“怎么,王爷莫非还埋伏了耳目,要举告下官么?”工部尚书见他神色有异,被满腔寒凉悲怆顶着,沉了语气道,“如今工部也已是个闲职,做官不如不做。王爷举告,下官正好告老还乡”

工部尚书边说边回身,正要径自出门,忽然一怔。

“孔大人未满四十,心老人不老。”

云琅扶着门沿,抬手相让:“左右工部无事,再坐一刻。”

工部尚书愣愣看着云琅,脸色一连变了数变,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

云琅合了门,看向萧朔,揉揉眉心:“我不过同别人说了句话,晚来了一会儿,看看你都说了些什么”

“朝中纷乱,情形难测。”

萧朔淡声道:“此时来访,难保不是皇上派他来套话试探。”

“下官尚不至这般龌龊!”工部尚书才回神,正听见萧朔所言,一阵气恼,“少侯爷”

“你要装样,也装得像些。”

云琅将萧朔推开些,找了个地方坐下:“孔大人犯颜直谏,说了这么多冒犯的话,竟也没被你找人绑起来打一顿。”

“”工部尚书:“少侯爷。”

云琅笑笑,将萧朔那盏茶推开,重新拿茶水烫洗过杯盏,滤去浮沫,替三人分了茶:“坐下说话。”

工部尚书看着两人,蹙紧了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王爷不曾对我动手,也不曾把我打得碎成一地。”

云琅将茶盏推过去,耐心解释:“我入京后,得王爷搭救,藏匿在他府上。年关将近,我二人合计,想要借此动上一动。”

情形陡转,工部尚书仍有些惊疑不定,看了看一旁的萧朔:“可宫中”

“宫中流言纷纷,真假难辨。”云琅道,“大人若承端王旧恩,行走说话,要多留些心思。”

工部尚书被他戳透心事,凝神看了两人半晌,彻底撂下心,慢慢走了回来。

“王爷既然不曾动手。”

工部尚书定了定心,看向萧朔:“有意说那些话,是为了试探下官来意么?”

“实属无奈。”云琅拱手,“冒犯大人了。”

“岂敢称冒犯。”工部尚书摇摇头,同萧朔欠身赔礼,“朝局晦暗,在所难免。是下官心胸狭窄,误解了殿下。”

“不必。”萧朔道,“本王原本”

云琅不动声色,借着披风遮掩,结结实实踩了萧小王爷一脚。

萧朔:“”

萧朔静坐一阵,阖了下眼:“尚书请坐。”

工部尚书谢了坐,回了桌旁坐下,又细看了看云琅气色。

“我不妨事。”

云琅笑道:“大人今日冒险前来,可是有什么事,急着告诉我们的?”

“确实情形紧急,不容拖延。”

工部尚书点了点头,看向萧朔,却又有些迟疑:“只是此事凶险王爷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无妨。”云琅道,“只管说就是。”

工部尚书仍有些疑虑,坐了半晌,终归叹了口气:“是。”

“少侯爷也清楚。”工部尚书起身,亲自将门窗闭紧,回了桌前,“今年冬至大朝,照例拟在大庆殿,文武百官、各方使节齐至,圣上降阶。”

云琅半点不清楚,记了句降阶等着问意思。刚默念一遍,便被萧朔好整以暇望了一眼,一阵着恼,当即照着萧小王爷又踩了一脚。

工部尚书心事重重,浑然不知桌下风波,喝了口茶,又低声道:“朝礼后,依例在大庆殿前要搭楼台,于台下广场演武、编排百戏,以期冬去春来、万物生发”

云琅不少翻上楼顶看热闹,倒是清楚这个:“工部就算再清闲,修缮宫殿、搭筑楼台总还是分内本职,大人如何竟有此闲工夫?”

“不瞒少侯爷。”尚书苦笑,“就连此事,今年也已移交给三司派人专管了。”

云琅闻言微怔了下,并未说话,慢慢解了披风,拿过自己面前茶盏,在手里焐了焐。

“工部只管搜寻材料、招募匠人,银子是三司出的,东西也要尽数供应给三司。”

工部尚书道:“连下官也是今日随着踏勘,才第一次见了今年搭起来的这座承平楼。”

“大人不必绕这么大圈子。”

萧朔看了看云琅,径直道:“楼有什么不对,违制破礼还是偷工减料、有垮塌之患?”

“都不是。”工部尚书苦笑道,“若只是这些事,下官何不直接参他一本?左右工部如今已成了清水衙门,还怕再惹一惹三司么?”

云琅同萧朔对了个视线,不着痕迹蹙了下眉。

工部尚书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口气,长呼出来:“不瞒少侯爷,下官看准了,那楼下有扇暗门,不在修建图纸之上。暗门之后,竟能藏下十来个人。”

“此等故事。”工部尚书定定看着云琅,“佑和二十四年春祭少侯爷可觉得熟悉?”

云琅轻吸了口气,静坐片刻,搁下手中茶盏。

佑和二十四年,契丹使节居心叵测,借春祭大典拟行刺圣上、纵乱京城。

端王带禁军照常巡视,察觉端倪,要请旨再拦已来不及。

云琅揣了一口袋爆竹炮仗,兴冲冲蹲在紫宸殿房顶上,等着埋伏一无所知的萧小王爷。被端王一石头砸下来,往怀里插了支令箭。

云少将军奉了军令,当街纵马,抗旨硬拦使节贡车,搜出了一车藏匿其中的契丹死士。

“三司水泼不透,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下官不知。”

工部尚书低声道:“只是此事若能运作得好,或可有一线生机”

“怎么运作。”云琅问,“我悄悄潜进宫里,再去救一次驾。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百官为我求情,说不定便能功过相抵?”

“如何便是说不定!”

工部尚书急道:“虽不知何人谋划,但行刺之事几成定局。本朝又不是没有先例,先帝在时也有虽满门抄斩、却因功深恩厚,被特赦免罪的!”

“少侯爷当时并非主谋,纵然是按着所谓胁迫胁从的说法,也不算罪不可恕。”

工部尚书与他人谋划良久,总算找着这一个机会,压低声音道:“若是能于行刺之时力挽狂澜,此等大功,难道还抵不过一个株连之罪么?”

云琅替他续了盏茶:“孔大人,此事不急”

“少侯爷!”工部尚书咬紧牙关,“死生之事,如何不急?”

“好,那便有话直说。”云琅道,“大人应当也知道,皇上要我的命,是因为只要我在一日,他这皇位便一日来路不正,坐不稳当。”

工部尚书不曾想到云琅竟直白至此,一时愣住,没能说得出话。

“皇上早欲除我而后快,无非有所顾忌,不便亲自下手而已。”

云琅缓缓道:“要多大的功绩,才能叫他心甘情愿赦我无罪,放我天高海阔?”

“也不必皇上心甘情愿。”

工部尚书咬了咬牙:“那等场合,百官齐至,万朝来贺。此等大功,皇上莫非还能不赏?只要替少侯爷请命的人多些,群情汹涌”

“群情汹涌。”云琅道,“大人们要逼宫么?”

工部尚书打了个激灵,倏而清醒过来,紧紧闭上嘴。

“如今朝局,三省挂空、六部闲置。”

云琅喝了口茶:“京中禁军,侍卫司马步军牢牢把持在圣上手中,殿前司中立,屡遭打压排挤。吏部的职权给了审官院,刑部束手,御史台噤声,官员升迁贬谪,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事到如今。”云琅抬头,神色渐沉下来,“大人莫非还以为如先帝在时一般,得罪了皇上,只要认认错、闭门反省几日就能了事?”

工部尚书脸色隐约发白,静了半晌,低声道:“大不了免官去职罢了。”

“免官去职。”云琅笑笑,“大人饱读诗书,总该知道疑邻盗斧。”

工部尚书心下沉了沉,没说话。

“既然大人有这个把握,想来我若照做了,殿前替我说话的大抵不止一两个。”

云琅道:“我的性命,压着皇上一桩心病。但凡有人要替我说话,都要被他怀疑是否与昔日端王一案,有些蛛丝马迹的牵连。”

“诸位大人这些年为官,再廉洁奉公、克己复礼的,也总有顾不全的地方。何况当年先帝宽仁,为官任事罢了,本就没那么多讲究,找出一两件差池总不是什么难事。”

云琅轻声:“大人想知道,我朝有哪些穷山恶水、寸草不生的地方么?那些州府县衙,可都正缺被下放的京官”

工部尚书心底生寒,失魂落魄坐了半晌,低声道:“如何竟将官做成了这个样子。”

“朝局不宁,使忠良隐迹。”

萧朔平静道:“非为官之过。”

“是我等太想当然。”工部尚书勉强笑了下,“今日之事,二位只当不曾听过吧。”

“如今这般朝局,也确实再无计可施。”

工部尚书撑身站起:“不论如何,今日来了,见殿下与少侯爷同心同德,我等也多少安心”

“也不尽然无计可施。”云琅道,“大人回去,亦不必再提此事,只当不曾发觉就是了。”

“如何能当不曾发觉?”

工部尚书苦笑:“好歹也有他国使节,就放手不管,真叫那群蛮夷看我朝君主三番两次被行刺的笑话么”

“我与王爷会设法处置。大人今日来说的,于我们谋划之事,一样有用得很。”

云琅笑了笑:“大人三日前进宫,今日才报上去,落在皇上眼中,一样是要被忌惮猜疑的。”

工部尚书怔怔立了许久,怅然一叹,抬手作礼。

云琅起身作陪,送他出门。

进门时被披风遮着,尚且看不出身形。此时云琅起身,一览无余,外衫整洁利落,却仍遮不住清瘦得近乎锋利的肩背线条。

工部尚书走到门口,忽然低声道:“少侯爷。”

云琅抬眸,静等着他说话。

“下放也好,贬谪也罢,我等亦并非不曾想过。”

工部尚书道:“只是纵然如此,纵然不可为,真到那时,也还有那么四五个会站出来的。”

云琅怔了下,笑笑:“何德何能”

“端王当初决议夺嫡,朝局渐艰,已知生死难料。”

工部尚书道:“王爷有一日,忽然同我们喝酒,曾说过件事。”

云琅立在原地,轻攥了下拳。

“王爷说,夺嫡之事愿赌服输,若有一日不幸丢了性命,其实不担忧世子殿下。因为家里还有个整日里欠揍的臭小子,不用交代,也会豁出命护着小王爷。”

工部尚书低声道:“王爷还说可那个混小子,从来做事不知轻重,说不定哪天就把命真豁出去了。”

云琅就没能从端王那儿得来几句好话,不禁哑然,笑了笑:“就不能有个好听点的叫法”

“王爷同我们说,镇远侯府从来不是他的家,先帝先后年事已高,也不知能护他多久。”

工部尚书垂了首,照原话同他转述,“可这个小王八蛋,早就是他们家的人,将来也是要跟着小王爷一块儿,埋进家里祖坟的。”

云琅正要说话,猝不及防胸口轻滞,愣了片刻,伸手摸索着扶了下身旁桌沿

“端王醉了,硬要给我们行礼,我们受不住,匆忙跪了一地,应了王爷一件事。”

“真到不可为之时,不必强求。各自散去隐在朝中,先保性命身家安稳。”

工部尚书道:“若有余力便去盯少侯爷。”

“不受他托付,不听他狡辩。”

工部尚书立在门边,逐字逐句:“看见那个小王八蛋把自己半截身子埋进土里,不论为什么,连打带踹,也要生拉出来。”

云琅扯扯嘴角,终于无以为继,轻呼口气,闭上眼睛。

工部尚书说完了话,拱手深深一躬,出了静室。

屋内宁寂,门被缓缓合严。云琅仍立在原地,扶着桌沿,静默得像是不会呼吸。

萧朔起身过去,握着云琅手臂,不动声色,慢慢将人引到榻前坐下。

“小王爷”云琅缓了缓,低声道,“降阶是什么意思?方才孔大人说”

“降阶之礼,天子见番邦首领、王旌使节,要自台上走下来。”

萧朔道:“立了大功的将军,代天巡狩的臣子,回朝时为表恩泽,也会降阶。”

“就是从台阶上下来?”云琅平白想了半天,有些茫然,“小时候,先帝常从台阶上下来抱我啊。”

“大礼之时,与平日不同。”萧朔耐心同他解释,“你每次打胜仗回来,先帝也会降阶相迎,只是你自己没留意罢了。”

云琅细想了一阵,终归没什么印象,摇摇头:“的确不记得了。”

“不记得便不记得。”萧朔道,“没什么要紧的。”

云琅靠在他臂间,轻轻笑了下,理了理心神:“孔大人这几日无权入宫,他若忽然说了,定然要被猜疑。”

“我回头找个由头,入宫一趟,不小心发觉此事。”萧朔道,“觉得不妥,去报给皇上知道。”

云琅点点头:“他若有什么赏赐恩泽”

“便都受着。”萧朔道,“拿回家来给你砸。”

云琅平白被他一个字戳了心,弯腰平了平气,失笑:“给我砸什么。”

云琅静了一阵,打定主意:“好歹是孔大人发觉的。他那个工部快穷得只剩穿堂风了,趁着过年,给他们分分”

“不必。”萧朔道,“如今工部受不起礼,这份情欠着,来日设法还上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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