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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云琅靠得安静一动都不曾动。

他伤后体虚,气力不济,又兼心神波动未宁撑不多久便支持不住,大半力道都压在了萧朔肩上。

……

竟也没有多少分量。

萧朔静坐着,听着云琅气息由急促散乱一点点归于平复,又慢慢换回了内家功法的调息敛气。

“好了。”云琅缓过些许,轻咳了一声,“你”

“你这些年。”萧朔道“就是这么过来的?”

云琅怔了下:“什么?”

“累了便撑着撑不住了就熬着。”

萧朔淡淡道:“实在熬不住了,倒在哪算哪,歇口气缓过来好再往死里逼自己。”

云琅肩背微滞,静了一阵失笑:“什么跟什么……”

萧朔垂了眸不理会他废话,抬手去解云琅衣襟。

云琅:“……小王爷。”

萧朔蹙眉:“干什么?”

云琅看着萧朔,咳了一声抬手攥上衣领。

同老主簿设想的时候倒是已盘算好了。

萧朔若是真敢上手扒他的衣服他立时先装病后装死力求把萧小王爷三魂七魄吓飞九条半。

可眼下的气氛……又大抵不很合适。

他刚调息妥当气色也比方才牵动心事时好了不少,再一头昏过去萧朔也无疑不会信。

“当真不要紧了。”云琅谋划时运筹帷幄此时只能向后靠紧窗户牢牢将衣领攥在手里,“伤也早好了,不用看,你”

萧朔神色沉了沉,眼底一片晦暗:“你少时,倒没有伤了不准人看的毛病。”

“我现在有了啊。”云琅刚反省过,愣了下,“你不是说,不让我为了哄你,故作往日之态……”

萧朔:“……”

“故而。”

云琅知错就改,死死拽着领口,格外坚定:“叫你看伤是万万不能的。”

萧朔已决心今日不同他生气,忍了忍,沉声:“放开!”

此前刺客夜闯王府,太医行针时,云琅躺在榻上悄无声息,血止不住地自唇边往外冒,眉宇间却倦成一片轻松释然。

彼时萧朔立在榻边,耳畔空茫,分不出半点旁的心思。

如今终于将云琅从死线边上堪堪拽回来了些许,无论如何,再由不得他这般蒙混耍赖。

萧朔压着怒意,看着云琅此时眼底难得的一点真实活气,强忍着不同他计较:“不想同你动手……自己解开!”

云琅听得心惊,暗道萧小王爷果真今非昔比,仍坚决摇头,不着痕迹向后瞄了瞄半掩的窗户。

萧朔看着云琅戒备神色,胸口凌厉杀意翻搅起来,手有些颤,向后背了背。

云琅……变成如今这样,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

有多少事压到过云琅肩上,死死压着,半点喘不过气,将他一路逼进有去无回的死路里去。

咬碎牙合血吞,忍了多少剖心剜骨的疼。

萧朔扫过书架上的卷宗,死死压住对幕后那些主使者的滔天杀意,身形凝得冷硬如铁:“云琅”

云琅一把推开窗子,踩着窗棂,头也不回往外跑。

萧朔:“……”

云琅身法精妙,当年曾在宝津楼前折枝摘桂,此时跳个小小的窗户易如反掌。越过窗外玄铁卫,踏雪腾挪,轻轻巧巧翻上殿沿。

玄铁卫拦之不及,齐齐错愕仰头,愣愣看着房顶上的云小侯爷。

云琅蹲在房檐上,仍攥着衣领,格外警惕向下望。

萧朔也自窗户出来,挥退玄铁卫,抬头:“下来。”

云少将军铮铮铁骨,往后挪开两步:“我不。”

萧朔垂眸,静立片刻,将心念自旧日往昔里强抽出来。

“看出你比刚回府时好很多了。”

萧朔道:“光天化日,不成体统,下来。”

云少将军敢作敢当,又挪了几步:“我不。”

萧朔看着他蹲在殿沿,胸口虽稍许起伏,却终归不曾再一动便咳血,阖了下眼,耐着性子:“你未穿外袍,房顶风凉。”

“刚好透透气。”

云琅打定了主意跟他硬刚到底,衡量着萧朔隐在腕间那一副袖箭,缓缓后退:“早知你真会练这东西,当初便不该送”

话音未落,云琅不及防备,脚下忽然一空。

玄铁卫吓了一跳,扑上去要接,被萧朔抬手止住。

云琅一时不察,没发觉脚下那块瓦片竟是被人提前掏空了的,跌下来时已不及反应。

他本能双臂交合护着头胸,预备好了摔个伤筋动骨,却才一跌到地上,就又蓦然向下一坠。

……

坑底松软,垫了棉布厚裘。

云琅坐在垫了裘皮的坑底,心神感慨,恍如隔世。

萧朔缓步走到坑边,低头看他。

“小王爷……”云琅实在想不通,“这些年,还有人踩你的房顶吗?”

萧朔淡淡道:“没有。”

“有人来书房刺探消息?”云琅揣摩,“你记起旧时手段,学以致用……”

“若防刺客。”萧朔道,“你眼下便该穿在削尖了的木桩上。”

云琅:“……”

经年不见,小王爷心狠手辣。

“那你这五年。”云琅实在想不通,“不仅修缮王府,连这些陷坑,也一起时时修缮整理了吗?”

云琅有心提醒萧朔,留神一二府上开销,查一查那些修缮的银子究竟都花到了什么地方:“你府上”

坑外,萧朔却已从容道:“是。”

……

云琅身心复杂,一时竟有些想回去翻一翻刚买回来的教子经。

“这些年。”萧朔撑了下坑沿,半蹲下来,“这底下的棉垫裘皮,半月一换。你右手边有一处暗坑,埋了一小坛竹叶青。”

云琅刚要说话,忽而怔了怔,轻蹙了下眉。

“月余之前。”萧朔好整以暇,慢慢道,“我刚叫人重新修整了府上房顶,隔几处便抽空一块瓦片。”

萧朔垂眸,平静看着他:“你自可以多踩几个房檐,探一探每个坑里装得都是什么酒。”

云琅愣了半晌,没绷住,扯扯嘴角轻笑了下。

他低着头,探了两次,慢慢摸索出了那一个格外精致的石青色小酒坛。

“来人。”

萧朔不再同他多废话,起身叫人:“把云少将军捞”

“萧朔。”云琅撑着坑底,抬头看他,“我回京时,原本想过来你府上。”

“捞上来。”

萧朔眸底凝了凝,神色依旧漠然,向下说:“换身衣服”

“徘徊三日。”云琅苦笑,“终归无颜见你。”

萧朔胸口狠狠起伏了下,豁然回身,低头看着他。

“先帝大行后,近一年里,单只为寻觅我踪迹,朔方军筛子一样过了六七遍。”

云琅道:“曾暗中助我脱身的,存疑者,一律停职查办。若有实据,带回京城,交由侍卫司刑审。”

云琅静了片刻,轻声道:“再没回来的,有七八个。”

萧朔眸底冷凝冰寒,示意玄铁卫屏退一应人等,围死书房,静静听着他说。

“参军……景参军,端王叔的幕僚,帮你养兔子的那个。”

云琅轻声道:“被带回京城审讯,再回来,只剩了块染血的铁牌。”

“枢密院权势愈盛,禁军已尽收纳,四境募兵,只剩朔方军仍归兵部节制。”

云琅:“如今兵部全无实权,尚书之位至今空悬。军粮物资,一日亏似一日。”

“端王叔当年遗愿,一则护朔方军不散,一则护你不失。”

云琅咳了两声,苦笑:“朔方军被我护成这样,你”

云琅握着那一小坛酒,说不下去,笑了笑。

月余前,萧朔特意叫人修了房顶。

这些年萧朔都死盯着他踪迹,听说他回京,叫人抽空了瓦片,往坑里埋了酒,书房窗子日日夜夜开着。

云琅轻呼口气,闭上眼睛。

萧朔如今,确实已与过往大不相同了。

当年那个少年老成、古板到小老头似的小皇孙,如今喜怒无常性情恣睢,像是被倒空了根基,又灌进去滔天恨意。

可他却仍止不住想,时隔五年,知道了自己终于回京的三天夜里,萧朔坐在书房的样子。

身形定然比少时锋利得多了,说不定还冷得慑人,有打扰的,就要被拉出去吊在墙上。

偏偏一动不动,守着那扇开着的窗子。

守来了他在侍卫司面前现身、自愿就缚的消息。

“云琅。”萧朔盯着他,戾意压不住地翻涌,冷声,“你若打定了主意用旧日情分,在这里糊弄”

“上不去。”云琅抬头,“没力气了。”

萧朔肩背狠狠一悸,眼底几乎洇开怵目血色,胸口起伏不定,死盯着他。

像是藏了无边暴戾杀意。

“有本事。”

云琅拂开杀意,慢慢向下说:“就下来,将小爷捞出去,你我棋盘上见真章……”

萧朔厉声:“云琅!”

云琅扯了下嘴角,闭上眼睛,向后靠了靠。

尚不曾靠实,萧朔已下到坑底,抬手封住他的嘴,将云琅死死抄回了臂间。

老主簿喘着气跑到书房,云小侯爷正躺在榻上,被琰王慢慢解开了最后的一层衣襟。

老主簿吓了一跳,愣愣道:“王爷”

萧朔眸底冰寒,杀意仍氤氲吞吐不定,冷冷扫他一眼。

老主簿打了个激灵,悄悄往门边缩了缩,小声招呼:“云公子?”

云琅躺平在榻上,安详同他挥手:“许久不见。”

老主簿:“……”

眼前情形实在难以捉摸,老主簿不大放心,硬着头皮:“如何……便到这一步了?”

云琅明明说得笃定,铮铮铁骨,宁死也不叫萧朔看伤。

老主簿看云公子此时眉眼间,竟隐约有了几分看透世事、超脱随缘的意思。

老主簿心惊胆战,看着神色阴鸷几能噬人的萧朔,苦心劝:“王爷,云公子他身子不好,经不起……”

萧朔不耐烦,蹙紧眉冷声:“我不曾打他。”

老主簿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是,这种事打了……总是不合适的。”

当初盛怒之下,萧朔亲手写的话本,此时如何不知道老主簿在想什么,含怒愠声:“少胡思乱想!我不曾动他,是”

萧朔咬了咬牙,本能地不想把云琅在坑里坐着、服了软要他抱出来的事说给这些人听。

同在他肩上片刻的那一歇不同,他伸手去抱云琅的时候,是察觉到了云琅臂间的力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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