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斑看似缓慢地迈出一步,瞬时越过数丈,来到她身前:“莫非阁下厌烦庞某至此,不仅不愿在此暂留,也不愿告知庞某阁下名讳?” 适才被庞斑一口道破,季彖不再遮掩,毫不在意地扯下在那一瞬被庞斑魔功气劲撕裂的广袖,露出一截焕发出玉般光泽的小臂,大大方方地与他并肩走回亭中:“我姓黄也姓季,单名彖辞之彖,家父取字玄同。” “和其光,同其尘,挫其锐,解其纷,是谓玄同。”庞斑语气柔和,“果然字如其人。” 季彖叹了口气:“还请魔师口下留情,别再取笑我了。和光同尘挫锐解纷,我无一事做到。” 庞斑微微一笑,也不反驳,引她入座。他和季彖在亭中相对而坐,黑白二仆悄无声息地上前送上茶具。季彖一眼扫过,顿时笑道:“魔师好大方,竟是龙茶。” 茶之品,莫贵于龙凤。龙茶又是龙凤团茶第一品,只供乘舆及赐执政,便是皇族将帅也只有凤茶。如此观之,魔师在元蒙的地位高得出奇。 庞斑慢慢炙茶,轻声笑道:“今有甘泉洁器,又逢春日,更有佳客在座,庞某当然要以龙茶作陪。” 季彖托腮看他一双形状极完美的手在湘竹燃起的火焰上以钤箝茶,翻覆数次:“独啜曰神,魔师不嫌我扰了魔师清兴?” 庞斑动作极快地以净纸裹了茶饼,执起一旁的茶碾,将之碾成细末:“二客曰胜,玄同不会是认为庞某对谁都是如此吧?” 季彖一怔,随即笑道:“早知如此,我该携礼而来的。” 庞斑失笑:“庞某倒是好奇,玄同会备何等礼物。” 他衣食住行无一不精,茶碾用银,茶匙、汤瓶皆为黄金,连茶罗的罗底都是蜀东川鹅溪的细密画绢。有求于他魔师宫的人也不乏权势滔天之辈,世间已少有物事能入他眼底。 季彖轻轻叹气:“给魔师的礼物自然不好找,实在不行,我也就只能装成神算,替魔师算上一卦了。” 庞斑笑道:“未想到玄同如此年轻,还擅阴阳谶纬之术。” 修为到了他们这般境地,除非心境有变或忧思过重,自然而然体态、容貌都会维持在盛年。季彖却非此种情形,而是确确实实地年轻。 季彖挑眉:“我生平唯好三事,唯两事敢称国手,其一是十九道,其二便是阴阳谶纬。”思及此处,她在心里又叹了口气。 庞斑一手执壶注汤,另一只手以茶匙击拂:“不妨让庞某猜猜,玄同另一好,可是好啖?” 季彖点了点头,看着杯中汤花咬盏,久聚不散:“滩声起鱼眼,满鼎漂清霞。三昧手也不过如此。” 世间万法皆有相通之处。对于眼前的魔君而言,指点江山、纵横来去,也必定如今日之点茶,游刃有余,从容不迫。 庞斑凝视着她丰神秀彻如仙人的白皙状貌:“从来佳茗似佳人。有佳人在侧,庞某就是技艺再精,也得甘拜下风。” 季彖把玩着另一只鹧鸪斑建盏,挑眉笑道:“魔师形貌既伟,雅怀有概,如珠玉处瓦石间,该是我自惭形秽才对。”茶盘里仅有两只茶盏,皆是曜变鹧鸪斑的黑瓷建盏,她见庞斑将那一杯递到她面前,便将手里那只交换给他。 庞斑状似无意地问道:“庞某观玄同佩剑亦是名器,玄同是怕方才之战有失公平吗?” 季彖扬眉一笑:“的确。我佩剑名为无妄,不在任何剑谱之上,只因它不仅仅有断金斩铁之能。”她候庞斑点茶完,才卸下腰间无妄,手腕一振将剑出鞘,双手托起无妄递给庞斑:“魔师一试便知。” 无妄是柄极漂亮的剑。剑柄镶嵌有一颗随侯珠,剑身修长,剑刃纤薄如纸,通体霜寒如雪,隐隐泛出明月般的皎洁玉光,却含而不露。光凭目视,即可位列第一流古剑。季彖既然点明它不仅锋锐无匹,想必另有妙用。 庞斑初入江湖、横扫武林之际使的是戟,但到了他这等修为,早已一法通万法。他接过季彖的无妄,手腕翻转间握住剑柄,立时知道季彖的意思。 不仅剑圣可令手中三尺剑生出灵性,名剑、古剑也多半通灵,季彖的这柄无妄真气运转自如,稍一加诸内力便可剑气如虹。更为难得的,是剑刃上千锤百炼出的纹路恰如道道玄妙符文,蕴涵天地之灵秀,想必可以直接引动天地之间灵气。只怕季彖用此剑多是敕令天地,而非直接对敌。 季彖见他眸光翻转,便知庞斑知道了无妄神妙之处:“我出身道门,无妄也适于敕令符咒。平日对敌倒还好说,棋逢对手之际再握无妄就有失公平了。” 她却还是藏了无妄的几重意义。无妄本为周易卦象,随身佩无妄,于阴阳谶纬时有相辅之用。无妄亦是邪道不行、真实无妄的天理本然,又经历代道门相传,有“无妄既出,诸神退位”之说,用以破除阵法无往不利。更兼“无妄之福,无妄之祸”之言,认主后被他人所用则会反噬其人,是以季彖相当放心地将无妄交予庞斑。 “果然名剑。”庞斑将无妄递还给季彖,“到了玄同此等境界,早可不逞利器之威。” 季彖听出他在猜测无妄其它妙用:“此剑乃家父所赠,是以时时佩带。” 庞斑柔声问道:“不知是何等的风流人物,才教得出湛若神君的玄同。” 季彖垂了垂眉睫:“家父不在此世。” 是,他在她出生之世活得好好的,还在试图为万世开太平。 庞斑叹息一声,说道:“这倒是庞某的错了,竟提起玄同的伤心事。” 季彖一笑:“死生有命,又与魔师何关。” 庞斑无论学识风度都属当世一流,也的确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季彖生性倨傲,但她少见收敛起傲慢时,无疑是最好的交谈对象。 于是尽欢。 茶汤已沸过了两次,茶沉如蟹眼。 季彖算算时间,轻声笑道:“天色已沉,我就不再叨扰魔师了。”她振袖起身,微施一礼。 然后她就听见了庞斑无限温柔的声音。 “庞某一生纵横,唯独不识情之一字,因而魔种始终不能圆满。今日对玄同一见钟情,顿生万千欢喜心。若是任由玄同离去,必定无缘天道。” 季彖本已长身而起,听到庞斑此言,险些直接摔在地上。她转头看向庞斑,愕然之色毫不掩饰:“魔师是以为我不配与你谈玄论道吗?” 庞斑同样一怔:“玄同何出此言?” 他已做好强留她的准备,此时季彖更多的是惊讶而非怒气。庞斑稍稍放心,柔声劝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是玄同答应与我归隐山林,庞某自此不问世事,愿与玄同同进退。” 此间只有他与季彖两人,倘若被他人听见,一定大为惊骇,恨不得代季彖应下。时值风雨飘摇之季,元蒙节节败退,只余魔师庞斑威名在外,支撑元蒙气运。若是庞斑退隐,将元蒙逐出中原指日可待。 季彖惊异之色更加明显,再度审视了他几秒:“我无门无派,江湖风雨与我无关。我也并非为此事……既然不是道胎魔种之故,原来你是真的觉得情关最难过,非过此关不得入天道?” 庞斑敏锐地觉察到她接下来要说的极有可能对他大有裨益,正色问道:“难道不是?” 季彖重新坐下,伸出手轻轻拨了拨垂在肩上的一缕鬓发,像是在思索些什么:“要说情关对天道至关重要…是也不是。我生平未知情字,修的也是物物而不物于物的道,无从判断魔师入情而忘情之法究竟对与不对,只能与魔师两相对证。” 她沉吟了几秒,终于问出一个问题:“魔师所求之先入情再忘情,究竟是情,还是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