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头晕目眩,暂时消停下来,等身体恢复。 两个少女说不上话,各自坐了会,陈若若才想起出去叫大夫。她倒了一杯水,硬塞进商淮手里,嘱咐道:“你坐这儿别动,我去喊太爷爷过来,叫他再给你看看。”商淮想站起来,结果被她按回凳子上。 陈若若抿着嘴唇,气鼓鼓看着她,严肃道:“再晕倒可怎么办,听话!” 商淮被她的强势镇住,启唇欲言又止,还真的就坐在原位,捧着水杯发呆。 已经很久没有人因为关心她、而对她这么凶。或许应该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关心她了。她捧着那杯水,轻轻凑到唇边,舔舔润过嘴唇后,就将之悉数倒进一旁的花瓶里。 清涯坐在横梁上,疑惑她怎么突然乖巧,看见她倒水的举动,又觉得实在过于古怪,顿时想起在停雨楼请她喝桃花酿时,她一点都不领情。难道她从来不喝别人给的东西么? 不多时,陈若若拉着老大夫过来。“太爷爷,她真的醒了,我没骗你!”少女扯着老人的袖子,硬生生把他拽进了厢房里。 老头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过来瞧瞧。他进了房间就瞅见那个苍白的少女坐在桌畔,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理了理被太孙女扯歪的衣襟,上前道:“丫头醒了,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商淮抬起眼看他,抿着唇摇头。 “手伸出来,老朽再给你号号脉。” 她犹豫了一下,把手递给他。老头神色郑重,非常耐心地探脉。末了,他问:“丫头叫什么,是哪里人?家中还有什么亲友?” 她似乎是笑了一下,怀念似的道:“我叫商淮,在映月镇长大,家中没什么至亲了,现在跟着一个变戏法的师父混口饭吃。” 映月镇?清涯想起她方才梦魇之中说的那些话,是那个出产名酒映月雪的小镇吗? 老大夫和陈若若听了,却是另外一副表情。陈若若嘴快,问道:“就是前些年发了洪灾,被齐淮河全部淹了的那个镇子?听说当时颐都里的好几个大臣一起去赈灾呢,萧二公子还在那边待了三年多。” 老头瞪了陈若若一眼,“就你知道的多!”他以为对眼前这苍白的少女的身世有了了解,心说这是个苦命的孩子,疼惜道:“丫头也别太难过了,好好照顾自己。”方才探脉,他发现她的脉象仍然十分微弱,似有似无,即便心脉没有断,也是受了很严重的创伤,能活多久未可知。 “没事,都过去了。”商淮面上仍是淡淡的微笑。 老头看她还算乐观,索性将自己的诊断与她说了。他活了七十多年,虽然没有涉入秘术与道法的世界,但是对此多少有些了解,道:“丫头,我们楚国最好的秘术师都在颐都,他们掌握着神奇法门,有的甚至可以起死回生。国师那般的神人咱未必能接近。就我所知,潮雨崖不系舟中就有这样强大的人,你可以去那边试试。” 商淮听到“潮雨崖不系舟”几个字,肩膀抖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道:“老人家不必为我忧心,我当年被师父救下时就这样了。如果我的病一般医术没法医治,他却有法子,说明他就是您说的秘术师。我命不该绝。” 陈大夫和陈若若咧嘴笑了,看得出非常开心。老头道:“丫头你师父叫什么,我们叫他来接你。师父不方便的话,你可以先在这边歇着,等身体好了再做打算。” “谢……谢谢,不碍事的,我现在也住东市,自己可以回去。”商淮结巴了,接着她想起了什么,开口问:“老爷爷,谁送我来你这儿的。” 陈若若知道了商淮可怜的身世,顿时觉得自己先前真是太小家子气,对她那么不善,抢着答:“是前面街上布料行的李大哥和一个不认识的公子,李追回店里去了,那公子却不知跑哪儿了,刚才进来就没看见,明明没见他出门。” 商淮神采奕奕,黑瞳泛着天真时代的暖光,笑答:“真该好好感谢一下他们。” 清涯微微失神,她竟是这样好说话的人。别人对她好,她才敞开心扉。看来他以后不论以哪个身份出现在她眼前,得对她好些才行。 被漂亮又可爱的女孩子讨厌是世间最难受的事情之一。撇开楚老二那个醉汉形象不提,他暗暗思忖先前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真身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被扔了一袋栗子,差点砸他身上。 栗子……那三袋栗子他还没吃几颗啊,就这么扔了!还有他的桃花酿!清涯顿时肉疼。下次真身再出现在她面前,一定要让她请客补回来。 …… 商淮离开医馆的时候,已经快到傍晚了。她独自一人晃晃悠悠地走着,又来到未央街上。 长河两岸精致华美的楼宇上挂满红彤彤的灯笼,随着夜幕的降临,逐渐亮了起来,将河川照得明晃晃一片。一艘艘高大的楼船从城外的方向驶来,上面也结满红色灯笼,靓丽倩影在船上来回穿梭,岸边人只听见其上的传出的点滴笑语,也可以想见船上的欢乐场面。 商淮坐在岸边,晃着脚听身后妓院里传来的琵琶声,有女子酥人魂骨的语调轻唱:“少年红粉共风流,锦帐春宵……”(注1) 她未曾听漏一个字,还没听完就红了脸颊,只好赶紧走开。 清涯无所事事,远远的跟在她身后,想看她究竟还想干些什么。她之前在停雨楼等人,却突然半路跑掉,说要回家,结果昏倒在街上,现在能活蹦乱跳了,不赶紧回家去,跑这边做什么? 两岸莺莺燕燕笑语不绝,招呼着街上行人,女子们大胆地袒露胴体,风情万种,惹得路人侧目驻足。清涯心道:难不成她想喝花酒? 他跟在后面,行过妓院那段街道,也听到了应和着琵琶调的唱语,女子正吟:“脸红暗染胭脂汗,面白误污粉黛油。一倒一颠眠不得,鸡鸣……” 清涯盯着前方的青衣少女,琢磨出唱词里的意思,神色一下子僵了,整张脸涨成红色。啊!罪过罪过,他简直想抬手捂眼,不敢再看她。 虽然没有并肩同行,他们心中的尴尬却是如出一辙。 街上,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们呼朋唤友,流连于乐坊妓院中。 商淮漫无目的地走,看两岸灯红酒绿、人声喧嚣,忽地想起了她那神仙似的师父,她第一次见到浮沧,就在这条街上。 未央街的尽头,有一座七层高楼,临河而建,世所公知,乃是楚国第一秘术世家郁氏一族的产业。浮沧那时迎风立在高楼上,衣袖招摇,凛凛似冰雪,孤寒迫人。 此楼名为荟才楼,并非脂粉温柔乡,也非酒肆客栈。原名叫做摘星楼,是国师登高观星的地方,因为国师时常在此接见颐都的人才俊杰,后来演变成了有抱负之人都向往的圣地。 说起秘术,还有谁能比过当朝国师?寻常人若得国师赏识,很快便会在颐都声名鹊起。是以许多自恃有为之人争破了头,想入摘星楼见那神秘高贵的男子一面,搏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浮沧和国师是朋友,但是浮沧这个名字在颐都却没什么名气。 被师父从齐淮河里捞起来之前,她见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商淮知道,师父透露给她的名字,不是他的真名。浮沧只不过是他做秘术师时的化名,就像此刻,“商淮”二字是她的化名。 来到未央街中段时,商淮停在一家茶肆门口,看着门上的牌匾出神。 匾上书五个字——惹雨不系舟。 字体灵动,笔触有力,气势非凡,写下这几字的人必定习得一手好书法。 此处只是个品茶喝酒的地方,不做皮肉生意,出入的都是王公贵族和世家子弟,皆是有身份的人。颐都人唤其为不系舟,比一般的茶肆酒馆高出数个档次,不是停雨楼那种小酒馆比得上的。 商淮盯着牌匾良久,走了进去,门口身着繁复宫装的侍女问她要铭牌,她从身上掏出一块刻字的玉佩递过去。 清涯微怔,这里买得到各种好酒,他时常过来买醉,算是熟客了。本来另外叫人跟着,他就不用花那么多心思在她身上。颐都扎纸匠楚老二只做死人生意,除了扎纸,一天到晚没个清醒的时候。今日他一整天都在围着她打转,竟然觉得这样的时光还算惬意,比往日喝到烂醉、浑浑噩噩度过一天要好多了。 鲁尧不干秘术师营生的时候,至少还有个教书的琐事来消遣,围着几个调皮的小崽子上蹿下跳;程老四操持着杀猪的事业,最近看上了一个凶得要命的婆娘,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好歹也算有个归处;唯独他无什么挂碍,只能整日游荡在街头巷尾买醉。 也许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跟着商淮,他能找到许多乐子。 商淮去了二楼,顺着楼道路过一间间茶室,找到了挂着“廿七”牌子的那间房。茶室门上虽然有锁,却没有扣上,商淮取下锁,闪身进去。 茶室不大,进门就看见摆放整齐的桌子和上面的茶具,几块精美的屏风立在一旁。 屏风后面有光,她直接转过去,后面又是一张矮桌,桌子贴墙放置,靠着关紧的窗户。屏风呈弧形,将桌子围在中间,桌上点了一盏小灯,旁边还有一个已经打开的小巧精致的长条形锦盒。盒子里有一朵珠花,是珍珠和白绢制成的女子头饰,十分精致,上面珍珠已然泛黄,像染了暗红色的血。 茶室地面铺着软垫,商淮在桌畔跽坐,才发现桌上的灯造型古怪。 这是一盏为死人点的长明灯。 小灯发出暖黄色的微光,照亮屏风内的狭窄空间,商淮眼中映出孤灯的影子,黑漆漆的眸子看起来有点渗人。 她自嘲笑了一下,打开旁边的窗户,清凉的夜风扑进房内,灯火摇曳几下,便安稳下来。设计灯的人考虑过这种情况,别出心裁地做了个遮风的小挡片,保护着中间的小火苗。她伸手想掐掉这顽强的火,在看见锦盒里的白色珠花时,又收回手。 她静靠窗户,看未央街的夜景。外面就是街道与河,河面上飘来一艘高船,很多人在上面饮酒作乐,都是颐都城里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后人。 一个男人倚着楼船的木栏,自斟自饮,落寞地注视街上行人。楼船驶到不系舟门前的码头上,他习惯性地朝二楼的一扇小窗张望。以往,他看到的总是紧闭的窗户和残星似的微弱火光。 这一次,他抬头看去,却见窗户被打开了。 少女靠在窗边,几缕黑发散在风中,发上的轻纱饰带飘荡在夜色里。她脸色苍白、眸子漆黑,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 她微微偏头,看见船上的他,眨眨眼睛,笑了,然后张嘴,说了两个字。 他们隔得远,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可是即便没听到,只看嘴型,他也知道她说的是:明维。 他的字。 萧炳手中杯盏忽地滑落,跌进冰凉的河水中。他几疑自己此刻身在黄泉,视线的尽头,是他度不过的奈何。 商淮站起,冷笑着掐灭了身前的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