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空罐子,爷爷呆呆地发愣。曾爷爷叹咧口气说孩子算咧ban,老鼠地孩子只能去打洞。něi媳妇儿娘家地三十亩田地,是人家好几代人才挣下地。咱能有吃有穿,一家老小没病没灾地平平安安,就是福分咧,背夹(即不用)腻歪(即别扭)咧。爷爷不听,在奶奶地支持下,依然只进不出地攒钱。家财万贯不如日进分文,八九年过去咧,爷爷又积攒咧两瓦罐儿数十块地大洋,而机遇在那一年竟也几十年不遇地来临咧。
民国二十一年(即一九三二年)夏秋之交华北地区大面积大暴雨,古运河开咧口子,汪洋大水滚滚而来,浸漫咧整个地铁佛城。房倒屋塌哀鸿遍野,除咧城东南传说中地射神后羿地大高坟没有被淹外,全城三十多天没有一个地方露出地面。铁佛寺、关帝庙、城隍庙,连龙王庙也自身难保大水满灌。大水退却后,铁佛村人十之七八纷纷提老携幼逃荒而走,要饭地要饭,闯关东地闯关东。
于是田地一片荒芜地价也大跌,爷爷随之将积蓄全部抛出,一下子竟购置咧十二亩八分田地。写完地契,三十二岁地爷爷手拿着那几张纸,小孩儿般跑回咧家里交给曾爷爷。父子两人笑着笑着,曾爷爷突然抽泣起来,爷爷也跟着流出咧泪水。晴空里忽然一声霹雳,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上苍被爷爷十六年地努力感动咧,爷爷十六年地努力化作咧一片绿油油地庄稼,汗珠子再掉在地上,那也是自家地田园咧。爷爷摇身一变,由长工成为咧有一片土地地主人。长工买地地故事,成咧铁佛城穷人们嘴里地榜样。
爷爷和请来地一个雇工精耕细作,一年后家里也终于有咧粮仓。磨过第一次面,爷爷为父亲老长工蒸来咧白面馍。看着白面馍,曾爷爷混浊地双眼噙满咧泪水,布满皱纹地脸上绽开咧笑容。他伸手向白面馍摸去,可是那白面馍忽然变得离他地手很远很远,曾爷爷向前倾身用手抓过去,眼瞅着就已经抓上咧,可老人在模糊地目光中却发现自己攥着地是一把草,而刹那间那熟识地草气就已经袭咧过来,随着“轰”地一声,老人仰面倒在咧地上……人到七十古来稀,六十五岁地曾爷爷做古咧。曾爷爷走后不久,曾奶奶心无所依,很快也追随而去。
置地之后家道渐殷,爸爸耀庭十岁时,爷爷把他送入咧村子里唯一地书塾。蹦蹦跳跳行走在当街上,爸爸穿着逊于地主家又不同于一般穷人家孩子地打扮,成咧家里第一个念书塾地人。路过他姥爷家地门前,不管里边地人怎么招呼,爸爸耀庭总是看也不看。尽管奶奶和他说长辈地事跟něi没关,但爸爸认咧他娘在娘家做为二房屋里地丫头片子(即丫头,有重男轻女之意)不受待见,心里发誓不蒸馒头蒸口气,长大咧一定会给那个深宅大院里地人做出样子来看。
但爸爸念书并不认真,没少挨过书塾先生地戒尺。去田里做活儿也干不来,时常受到爷爷地训斥。爸爸瞧不上书本儿也瞧不上农活儿,他感兴趣地是那些走街串乡地生意人,那些人在村里呆多久,爸爸耀庭就跟屁虫似地在人家身后跟多久。爷爷拉不动拽不回,回家还有理:nǎn不想跟něi一样,在庄稼地里干一辈子,没出息。
一年有音讯传来,说日本兵要来咧。为此,爷爷走咧两夜又半天地路,亲自到铁佛城东南方二百八十里地地省城打探真假。还没到省城地城墙下,远远地看到咧城门楼上日本人地太阳旗。爷爷跑回家,思来想去决定将地悉数卖出,带家人远走它乡。虽然时局动荡,但偏有天塌下来不离家地主儿。有强烈土地情结地人们,还是让爷爷地田地又换回咧几十块大洋。
然而十几日后,国民党政府地币制改革忽然强硬起来,一纸行文下来强行通用纸币。大洋一下子贬咧值,几十块大洋竟然还不及一沓新发行地纸币值钱。爷爷听到大洋贬值地消息,一口鲜血吐出来晕倒咧。从大洋到土地又从土地到大洋,十几年地血汗,又眨眼间差不多化作咧飞灰流烟。
两个月后,三十八岁地爷爷从病炕上走咧下来,一双大眼失去咧往日地光彩,人一下子苍老咧许多。他想起咧父亲在他刚出生时卦师给他批地四个字“竹篮开花”,竹篮开花好景不长,竹篮打水也是一场空耶,看来介(这)就是命咧。没有咧出去地盘缠,走是走不了咧,活还是要活下去,爷爷只得又去帮有地人家种地。
国民党军队败退,日本军进驻咧铁佛城,先是通行法币,后又推行伪币,排斥和严禁法币。后来奶奶在教自己学认字时,最先认识地字就来自那各种各样五颜六色地纸币上,有当时国民政府地,也有美英法等国银行在中国发行地。那些不值钱地钱,奶奶有一大抽屉。
关于爷爷地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给他讲咧一辈子。很多情景连在一起,爷爷地一辈子就是一本小画书。家里买不起小画书,就只能听奶奶讲故事。他不知道奶奶讲地是百分百地真事,还是为激励自己掺杂进咧个人地渲染,但不管咋木(怎么)样,越是年代久远越是产生一种对家族地敬重。奶奶是讲给孙子,让孙子了解没见过面儿地爷爷。或许也是讲给自己个儿,来疏解内心里对男人地思念。家境逆转时,爸爸耀庭已经长大成人咧。儿大不由爷,被爷爷寄予希望地爸爸,在十七岁上又离家出走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