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谷之内,二层楼阁深处,一位青衫女子盘膝而坐,她睁大了双眸凝视着周围陌生的一切,那因为疼痛而略显苍白的脸,在长明灯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慌乱和迷离。许久,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却被一阵狂风暴雨侵袭,空气中的潮湿和冰冷让她不禁瑟缩起来。 正当她回身要关上窗户之际,闪电从天直劈向大地,片刻的明亮,照应出远山闪烁的缕缕鬼火,鬼火之上还飘荡着隐约可见的孤魂,他们都偏执地挤在一起,扭动着,叫喧着,鬼哭狼嚎的声音刺激着她木然的大脑,和摇摇欲坠的身体。突然,一只鬼手从窗外伸来,“啊~”她大惊失色,踉跄地倒在地上,那鬼顺势爬到窗前,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来,一只手捻着空旷的瞳孔里不断流淌的奶黄色液体,送入嘴中,然后慢慢咀嚼,一副极其享受的模样。 紧接着,黄色的液体从他牙缝间隙间溢出,佛见笑恶心地弯下腰,他却甚是得意,抠出仅存的眼珠,连带着上下涌动的细血管也出来了,他迟疑了一下,用沾满污垢和血液的左手狠狠掐断,然后将血管胡乱地塞了进去,伸出手,“给你吃啊~~” 啊.............. 她慌乱地向后退着,歇斯底里的嘶喊着,令本已泛白的小脸因为这肆无忌惮的哭喊涨的通红,虽然那鬼没有踏进房间,但是她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不停地抓着身旁的桌椅向窗前扔去。 “轰隆!” 物体相撞发出的声音久久环绕庙宇,少女将屋内所有能扔的东西都扔了,直到一个钟头,才抬头看,那鬼早已不知去向,方悻悻瘫倒在床上,半刻钟后睡去。 第二日,一屡斜光透过窗户撒入到屋内,照射到酣睡的佛见笑脸上,此刻的她紧闭着双眸,脸上不似昨日的苍白,回了温和的暖意,也许是光芒的缘故,她脸上还泛起些许红晕,上挑的嘴角噙着几缕凌乱的青丝,仿佛感觉味道不错,上下抿动了一下。 “咕咕…” 一阵怪声打破娴静的晨曦,正熟睡的女子猛地爬起身,捂着自己的肚子,蜷缩一团,紧皱着的眉头之间开始渗出汗水来,她心中本就窝着一口怒火,蹴了一口,咒喋喋的骂道;“有人么?想饿死本姑娘么?” 语后,一阵空寂,她试着轻咳了几下,无果后,捂着肚子的手开始支撑起身子,有人,她一惊,虽然她武艺不精,但也是经常跟习武之人打交道的,那些人脚步轻盈如落叶浮水一般,怕不是寻常人吧。 “吱呀。”门开了,一群黑衣人,眉间一跳,她坐在床间的身子挺得很直,眼神故作无所畏惧回看着他们,而后漫不经心的瞥向别处,可那余光已经将他们全身上下仔细打量了很多遍,青铜祭月剑,那剑柄上刻有饕餮图案,饕餮馋食,吃己尾部,剩余头和躯干,图案上刻画的凶神恶煞的头和残缺的躯干相缠,让人望之,无不心生寒意,那刀身沉重,从青灰色的色泽观之应该是由木槿山的玄铁打造。 如今,玄铁已属稀有,早年西岚国的木槿山刚发现玄铁矿时,孝宗李郁鸾就派大批铁匠为国家打造武器,川芸国的远征军也是因为两国同盟的关系,手中的剑柄和遁都是有玄铁打造,而后,凌云但凡有权有势者,皆爱收藏玄铁兵器,再加上一些江湖人士的搜刮,玄铁矿在二十年前就已经空了,而今,这群黑衣人人手一个,看那光泽,恐怕是新铸造的吧。 “那个…”准备打破死寂,佛见笑想探探口风,瞪着为首的黑衣人,“把本姑娘请到这里,有事么?” “佛见笑,”那男子冷冷的说,“狱军之女。” “大胆”她撞着胆子,大吼道;“既然知道本姑娘的身份,还不好生伺候着,不怕…” “这里是苑谷。”男子又说了一句。 她一愣,脑子在飞速的旋转,苑谷,祭月派,复兴冥帝的祭月派么,“那..”试着堆起笑容,无奈脸颊僵硬,可她依然极力的笑着,想缓和一下方才的语气;“有什么事好好说,没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何必这么兴师动众呢?” “…” “俗话说人在江湖上,难免会遇到一些事,武力解决不了冲突,我们都应该斯文一些。” “世人传言狱军之女行为不比常人,说话颠三倒四,毫无章法,怎么,今日一见这小嘴可比明月楼的歌姬会说多了,大人。”身后一黑衣人忍不住说。 那个被称作大人的人面色依旧冷漠,幽深的眼睛紧紧盯着她,说;“你是聪明人,在这里收起你虚伪的一套。” “你把我抓来,是要要挟那老头么?”见他不是善类,佛见笑干脆开门见山的说。 “…”黑衣人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别费心机了,老头子是不会来的,我和她关系想必你们也知道,他岂会为了我威胁到自己的大业,他根本就不是我的父亲,我已经有五年没见他了,快忘了他的容貌了,你们现在抓我也没用的。”她用她特有的那种缺乏兴趣、无所谓的语气说着,可是声音有些阴沉。 周围一阵沉寂。 “唉~”带着几分颤抖,她的容颜上开始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给那悲伤的杏仁形状的明眸,平添了许多哀愁,“俗话说的好,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能做什么呢?你们抓我也无用,只能徒添自己的罪恶罢了,不如将我放了,还能换回人情,要知道这世上最难还清的便是人情了。” 周遭的黑衣人脸色一黑。 “我也是为你们着想,这件事传出去对你们祭月派的名声不好,试想想酒巷茶馆一定会说落寞的祭月派斗不过禹都的狱军,做出不苟于江湖之事,此乃凌云大耻。”啧啧的发出感慨,她撇着嘴,又侃侃说,“落难的野鸡在怎么挣扎努力,也逃不过宿命,你们这么做只会成为大家的笑话,笑话懂么?就是很可笑,无知,愚蠢,简单点白痴的意思?你们懂么?”她有些激动了,话到了嘴边便一股脑地秃噜了出来,丝毫没在意脸色铁青的男子压抑的怒火,极力控制住身体,他转身,准备离去。 “喂~”她怒了,腾地一下起身,叫到;“本姑娘说了那么多,你就没反应么?不想…把我放了么?” 男子眉头一皱,摸着腰间的祭月剑,正要拔出,一旁的人喊道,“大人?” 虽然很不受用她说话时带着抑扬顿挫的腔调,但是,他还是松开手,“看好她。” “喂~本姑娘饿了,给我上点吃的。”她吞咽了一下,舔了舔嘴,“最好是…是肉。” “呃~那个姑娘。”方才说话的人插嘴道。 “怎么了?穷的连肉都供不起了。”猝了一口,她盘坐在床上,说:“哼…落难的野鸡,在我面前拽什么拽。”有些生气看着那人消失的背影,她准备降降火气,“你说说这么个穷酸破壤的地方,你们祭月派可以啊~能付得起地盘么?银子都哪里来的,去码头搬货物?还是沿街叫卖?又或者是在窑子卖艺?一个个吃的倒挺壮实,看来伙食应该不错。” “呃…” “祭月派以前名声大,现在么,啧啧…这个世界很现实,现实到你还没看清楚它的变化,就已被现实中的善恶剥去了一切乖张戾气,这个年头不像冥帝在的时候,赶快认清楚吧,你们真该找个活,娶妻生子什么的,快活一生,不挺好么?恩…若想在禹都安定下来,我还是有些办法的,对了前些日子千字坊的老板还在找着伙计,在他们那里当伙计待遇特别好,所有的点心都是免费的,啧啧…你们也可以去给十二花神当学徒,跟着他们走南闯北,又能来钱快,多好啊,对了,他们三年后在青山招学徒,~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 “姑娘。”忍不住打断她,那人也有些受不了了,“我们有事先去了。” “喂~我还没说我的理想呢,在听一会吧,与智者聊天可一明智,这可是二十年的经验之谈啊,如不喜欢谈理想,那谈谈人生吧,或者是社会也行,面对这个纷扰的凌云你们不想说点什么?喂~~~~” “碰~”门轰然被关上了,众人长舒口气,感慨外面的万籁俱寂真…好。 女子惊鄂的做在床上,木然地看着紧闭的门,应该是被锁上了,她嘴角一阵抽搐,自叹人间愚昧之人众多,否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争斗了,自我安慰了一番后,便停止了喋喋不休的咒骂,开始在偌大的房间内走动,屋内除了窗户缝隙间的风声,什么声音都没有。 在万般无聊之际,她的目光被直对着的那面墙吸引,墙上零星挂着一些残破的刀枪、绳索,还有一些名不经传的蛊族胡刀和星月弯刀,那刀刃上隐约可见暗红色,应该是割喉工具吧,她想起《四国志》中曾说过,蛊族有杀人祭祖之说,这些看来应该不虚,靠近了,她方见到那血已经乌黑,应该是一刀致命,刀柄上也溅上了许多圆形血渍,血渍正被溅在几条扭曲的白蛇头部,看上去甚是惊恐,她不觉后背发凉,又联想到此时的处境,不免担心起来,方才该更和善些,语气该谦和些,那些人不会是去拿刑具了吧。 天呢,是…五马分尸、凌迟、去髌、抽筋、琼字…在或者是销魂散和迷迭香,对我先杀后…又或者堕手指,所有绑匪最爱的便是如此了,看着自己的十只手指,她犯怵地吞了口唾沫。 那个黑衣人,突然,她头脑海中跃出那人的面目,一双犀利的明眸下透漏出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着,他嘴角总是带着冷峻的笑意,直直看人时,瞧不出任何情感,却令她感觉那样安静的神情里充满了默然与不羁,他… 一惊,佛见效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韩馥。 接连几日,除了一个叫阿三的奴仆来给她送过饭菜,那群黑衣人在也没出现过,她倒是乐得其所,每日拉着阿三说凌云趣事,从日出到晌午,再到日落,又或者是…午夜。 那阿三见识短浅,每次都陶醉其中不能自拔,偶尔还能问出一些有意思的问题,佛见笑更是欢喜,便与他兄弟想称,他二人从禹都的大街小巷说到千里长堤的百慕霖,再到木槿山永不凋谢的木槿花,又或者是狸子坞的狸子之心,奉迎的戈壁,沙流,蓝羽森塔,川芸的荒原,通天塔,孔桑山…每次到欢愉处佛见笑便不能自已,痴傻半天方缓过神来,日日如此后,睡眠严重不足,她便被迫消停了几日。 这日她又惯常地斜躺在床上,等待着食物的降临,连日来的懒散生活快让她忘记了自己是在被囚禁,这几日她脑子里一直想着还有哪些有趣的事情,后来,她想起了清贫镇的五先生,便开始在脑海中酝酿,打好草稿,给阿三讲了七天的五先生,直到后来,阿三一听见先生,便恶心不已。 苏木内的小南街巷馆也在她脑海中酝酿了很久,可是阿三一见到她开讲的架势,便再也没来过庙宇。 佛见笑不明,但只从中悟出了一个道理,昔日如胶似漆的友人,也许只是命运的短暂过客,人世间许多人和事只是来去匆匆罢了。 悟完这个道理后,她便开始了漫长的孤独… 没了食物和伙伴,她像是一个斗败了的公鸡,对生活再也没有往日的激情和期待,每日浑浑噩噩,不过幸亏还有漫长的回忆可以消磨孤苦岁月。 自从记事起,父亲就对她很冷淡,母亲总说父亲很忙,可她知道父亲是不喜欢他们。在川外颦骷县城的十几年,他们一直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母亲为了生计终日奔波,院内那间简陋的豆腐蓬支撑起这个家庭的日常开销,每到冬日,川外物价上涨,母亲常常连夜赶功做豆腐,在天还没有亮就出门叫卖,直到午夜方回归,十年如一日,一对水桶,一盘石磨,消耗了母亲的所有青春,世人冷眼嘲讽,肢体的急速衰老,在这十年的风霜雪雨中,她从妙龄变成白发沧桑的老人。 父亲有时会从禹都带来许多奇珍异宝,可母亲总是笑而不语。 她不懂那人偶尔露出的仁慈之心为何被母亲拒之,那样的倔强和坚持又是为了什么? 母亲总爱站在山头,顺着川外的河流,眺望北方,眼神迷离凄婉… 她也爱在枯藤树下望着半弦月,口中喃呢… 她想一定是因为父亲吧! 那晚,母亲离开了,父亲没来。 川外的月,依旧如往日,高照大地。 枯藤树下谍影重重,一条紫色的围巾随风飘荡,落在她的脸上,缓缓关上一扇吱呀枯朽的木门,磨坊漆黑一片,就像母亲的一生。 自那以后,父亲便将她接到了东禹国的帝都—禹都,脱离了贫穷的颦骷县,脱离了一方小院,脱离了母亲的穷磨坊,这里的繁华是那么陌生,那么孤寂,朝花夕拾,拾的是岁月的枯萎,忆起母亲矜持,她似乎明白… 过去的一切如梦幻泡影,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啊,佛见笑打开窗户,长舒口气,母亲已经走了那么多年,都快记不清楚她的模样了,只是听狱军府的一些人说过,她也曾在这盛世繁华之都耀眼地生活过,那将是何等惊艳,实在无法想像,一个穷苦的,卖了一辈子豆腐的妇人,呕心沥血在磨坊里耗尽一生精力的人,也会在这里倾国倾城过,母亲?她一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父亲对她也不如从前了,虽然以前也没有好过,可至少母亲再时,他会与自己说上几句话,可是现在他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所有人都告诉她父亲很忙,因为太过无聊,长疏便将她送回颦骷县,那里有小时候的伙伴,也又母亲和家的味道…可谁知在途中遭遇不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只是不知道薄情寡言的父亲,会不会派人拯救她。 窗外依稀下起了雨,雷卷乌云发出轰鸣之声。 她隐约听到刀剑相碰的声音,紧接着是一群急促的脚步,声音越来越快,乌云卷起狂风,吹得窗户瑟瑟发响。 她心中诧异,便走到窗户前俯看,只见茫茫烟雾下,一群人隐约于成圆形状不停奔波旋转,手舞动利剑,她极力睁开豆粒大小的眼睛,试图看清楚那纷杂的情况,可,烟雾浓烈,除了墨点般来回移动的黑影和刀剑相碰触的兵器声,她一无所获,有些怅然若失。 可是,无所谓了,至少父亲还记得,在母亲坟前发下的誓言。 那天川外的雨一直下,母亲已经下葬七日,父亲终于还是来了,他跪在坟前,显得格外沉静,那双幽深冷漠的双眼有她一贯看不懂的神情,只是此时越发孤冷寂寞,他长久的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她一直不懂,那是寡情,还是不善表达。 母亲长久的在山头眺望,父亲便会陪她一起,不言语,直到再次离开。他们相见的日子太少,说过的话也太少,少到她只记得那句坟前的誓言,“我会照顾好佛儿,你…..终于解脱了。” 逃不过岁月的侵蚀,逃不过柴米油盐的生活,亦逃不过街坊四邻的流言蜚语,她就这样的离开,带着遗憾的离开了,入葬的钱是她跪在村口,一群良心发现的村民给予的,那天雨一直下,直到棺材盖棺的那一刻,她才发现母亲抱着一簇簇荼蘼花,安静的躺在那里,笑的….是那么美。 这些年,她一直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情?可她懂什么是伤害,什么是绝望。 一阵风吹过,吹起她青丝长发,吹乱她博山裙带,她将头发掖到耳后,闭眼,感受扑面而来的潮湿。思绪从遥远回归到现实,她还想在感慨一番,却被一个莫名闯入的青年男子打断。 “啊…….”胸前被人紧紧勒着,有着窒息的尴尬,她脸色“腾”地一下红了,而后不顾一切的呼喊,“你……无…赖,救…唔。” 嘴被捂住了,她羞怯的说不出话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青年男子淡淡的看着她,那黝黑略带愁烟的明眸深处正熠熠生辉地闪烁着。他身材瘦弱,却很高挑,或许是缺乏营养的元素,颧骨微高,皮肤有些茶色,像是被太阳烘烤后叶子的色泽。除了那双摄人的眼眸,她想他没有什么地方是特殊的了。 他微微喘着气,紧缚住她身躯的手臂没有松开,微蹙了眉头,佛见笑有些失落,父亲是要放弃自己了,派这么一个瘦子来,怕只是堵天下悠悠之口罢了。 门口一阵骚动,紧锁的大门在大力的撞击下摇摇欲坠,那人的身子一紧,佛见笑还没有缓过神来,就被他的身躯带着越过窗户,飞向黑暗死寂的山林。